荆芥文稿
一小袋荆芥籽是在北中原的乡村集市上所置,刚打开小口,就透出一丝雨中的苦气。
母亲告诉我,荆芥有两套耕播方法:
一、可以在南窗下那片我自以为是的“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其实就巴掌大)种植,以初春为适。
二、种在青瓷大花盆里,置于向阳处,四季可撒籽。天一发凉就得移到屋里,免得荆芥感冒。
乡村还有个说法,撒荆芥籽时不宜过高,以免将籽跌死。
长高时掐叶或剪叶,凉拌、清炒均可,以生吃最鲜。还能拌上面油炸,之后再上锅清蒸,一点不亚于旧社会说的“小碗蒸肉”。我母亲现在还用此法来笼络人心,使得家中一群小孩子吃得团团转,吃完了这顿还想下顿。
我走过许多地方,尝过无数小吃,发现吃荆芥以北中原乡下为最,别的地方不大吃,因为荆芥吃起来满口奇异的怪味,像张岱这类人的文章。
忽然想到,像芫荽、荆芥、苏叶、薄荷这些异类草木,气质异样,特立独行,在草木之伍里那么不合群,都可划入明末遗老的范围。
小镇桂皮
桂皮就是肉桂之皮,属于樟科,生长在遥远的南方。它们以揭肤之痛,来到北中原的小镇集市上凑热闹。
在一个摆摊售香料的老头子前面,摆满八角茴香、花椒、豆蔻、良姜、陈皮。他统一叫“十三香大料”。我们以后就简称他为“十三香老头”。后来省略主语,用借代,简称“十三香”。春节前集市上香料卖得最快,看到母亲用一个纱布袋子装着,煮肉时当大料。过后舍不得扔,就挂起来,来年再用。
一天,一个抄过我作业的同学叫我,给我一小片东西,神秘地说:“嚼嚼。”
以后,桂皮就放在嘴里用于上课时提神,不知道专业名字,大家就统一叫“麻辣”。孟岗小学开始流行一种“麻辣”。每天兜子里我都装一块,上课也可以悄悄嚼,连女生都舍不得给。
“麻辣”就是北中原小镇上的一块南方的桂皮,属于补童贞的小补丁。
嚼完后,大家开始围在乡村集市上“十三香”的摊子前,即使老头子看得再严,“十三香”肯定会漏掉一味,必有一位同学得手,偷一块桂皮大家平分。
一个乡村小学期我都在桂皮的气息里度过。世上好的调味品必须首先会调戏。教室里弥漫着南方肉桂的气息。安神,麻辣,气味上升,成绩下降。
通过嚼尝,我知道好的桂皮性状应该是这样:
双卷筒状或单筒状,外表灰棕色,稍粗糙,内表面红棕色,平坦,用指甲划一下油痕明显,质硬而脆,易折断,断面红棕色,油润,气香浓烈。重要的是在舌尖的感觉,必须人口味甜。 我的结论是,优秀的肉桂就像男老师喜欢的前排女生。
后来经验逐渐丰富,让我们偷选的好桂皮一片片肉厚,体重,油性大,香气浓,嚼之渣少。品质优秀。后一词是套用学校毕业鉴定书上的。
人的交往也靠气味结缘,喜欢一个人其实就是喜欢对方的气味。臭(读嗅)味相投说的就是气味感应,三十里以外你会有感觉,更相投的就在百里之外,由长垣能到达长春,从现代能到达晋代。气息和味道最后会影响学习,有桂皮味的学生成绩大都差。不用鉴别,班里后三名的学生肯定都有南方桂皮的气味。
我媳妇是中医师,过去下班经常一身的职业草药味。多年之后,她说,你们吃的不全是桂皮,是一种假的,叫阴香。这让我为自己当年的判断力稍感遗憾。
少年时代,因为有假知识、假主义,自然也有假草药。我们肯定也吃过杜仲、厚朴、海桐皮之类,它们都是皮状,在“十三香”那一方迷惑人的摊子上,它们的外表都像肉桂的近亲。P9-13
冯氏文章有奇趣,画宗白石老人而更清简。他到底有中原文化的底蕴,他的画基本上是齐白石,不在乎粗细,有很趣的文字便可观了。
——何怀硕
一挥参化育,众卉出精神,无复池中物,惊为天上人。
——王鼎钧
读冯杰,需要心静,细品,回味。冯杰之笔,不滥情,走质朴、简约之风。对他而言,以千字或数百言,叙述或描摹一个场景、一道美味、一段情愫,足矣。然而,恰恰是这种不愿多加一字的斤斤计较,使其文章质朴处显老辣,简约处多回甘。
——李辉
三年前,台湾印刻出版社出版了繁体版《泥花散帖》,后来陆续得到大陆小众读者发问,说找到天边了,也没见过我的散文书。
我说,是你不会水的缘故。
我一直认为,天下看我书的观者不会超过二十位,其中十位沾亲带故。这尴尬的结果并不影响我写散文的兴趣和底气。
我为纸声而写。
本书都是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作,面目不改,只是化“繁”为“简”,篇章保持原貌的幼稚。都是烟云,是叹息,是唏嘘,是散帖。
冯杰
二〇一四年五月九日客郑
草木之心和民间诗卷里的冯杰
冯杰的文字简洁得罕见,他把世间的事都消化尽了,他懂得好文字似生活之海析出的盐,几十年前梁实秋先生的一句话,就像是说给冯杰的,“伟大的文学家,不在乎能写多少,而在乎能把多少不写出来”。这文字之下浩然沉默的生活,支撑着文字的品质。这个懂得深度提炼的作家,他的文字不是面向众人的,而是面向一个消逝的时代——此世再也找不到的那些至爱的人,他们带走的那份冒着热气的生活……这文字,更是心语、“烟云”,说给无听众的虚空;是从此世传向天堂,传向不可追回之一切的最孤寂的心意。
它表达的是冯杰一个人的,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失乐园。
作者不在作家身份中写作,他在生命最深的情感中写作,他文字的起源本真而高贵。这种向心的、面壁的、祈祷般的文字,你遇到了,心就会有些疼。
在冯杰的文字里,你看不出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也看不出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他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来自他星汉灿烂的北中原,他和亲人、草木、土地、汉语诗卷,相依相惜,构成的自己的世界。他的文字里,流淌着汉文化感应自然的基因和汉语的灵性美质,透出绿色文明的光。这种文心,这种光,在同时代及其后的作家身上都被诸如意识形态、实用理性、网络化等所破坏。冯杰文字的近邻,是现代文学中废名、沈从文、梁实秋、周作人那一系,即便是谈学问,也要于人生的私情中谈出温凉来。我想这也是冯杰的作品在台湾地区等华语世界持续备受喜爱的原因之一。
我极少看到像冯杰这样,在自己完整的世界里写作,这种掠过喧嚣的定性、孤立,使冯杰这个作家的写作成为唯一,成为真正的创造。
如大江河总源于高山之巅,冯杰的这些文字,精神源头源于几近消逝的乡土美学,现代人难以感知的草木之心和诡秘美幻的民间诗卷。
乡土美学就在少年冯杰每一天的生活里。它是姥姥做“菜蟒”时,为计时而点的一枝白麻秆,“四十年过去,白麻秆一如点燃的月光”;是姥姥说的一句哲学家永远说不出来的乡下话:“辣椒是穷人的馋啊”;是姥爷在冬天的萝卜窖上插的一束高粱秆,姥爷怕萝卜闷烂让它透气,那高粱秆“像是萝卜窖上耸立的耳朵,萝卜地下寂寞,它在听天上过往的风声”;是母亲时常制作如今已成“绝面”的N种面食,散发出的对日子的精心和手工的温暖……
这些亲人都是乡村生活的智者,他们懂得万物的语言,明了万物都得呼吸;懂得甚至土坯都可以温暖匮乏的生活,懂得在土地上、在生活的每一处细节,留下手温,留下爱……他们给了冯杰中国课堂上四十年前和如今都不可能有的开阔无垠的启蒙教育。北中原的每一棵草木,都和少年冯杰相遇过、会意过,他们熟悉彼此的来路。如冯杰写“楮桃”,“我小时候打柴,经常从它身边穿过,它就那么呆呆地站着,长得像个一头乱发的乡下孩子。真看不出来,这小子长大还能造宣纸”。多年后,这了不起的中国树,变为如故乡初雪般的宣纸,成为作家、画家冯杰每天的陪伴。冯杰懂得珍重,他从岁月的冰河里打捞起草木之心,打捞起能为现代人焦虑的心布绿的物种,移植到这树的心上,宣纸上,被朋友们挂在最宜观望的墙壁上。
北中原的每一棵草木都是有心的,“母亲去世那一年,那一棵金银花树竟也悄然枯死了”。它们柔得让人恍惚,“北中原的蒲大多在水中不约而至,是一种比夏夜月光都要韧软的乡间之草”。每一种都有自己独有的物语,每到初春,最平淡的“杏花的密度能把整个村庄淹埋,连尖锐的鸡鸣之声也只能从花缝里仄仄地冒出来”。
这北中原的草木,可不只长在冯杰的少年时代,还代代不息地长在自《诗经》“国风”以来的民间诗卷里。冯杰说,它们不少还是草中的诗人,如车前草,都经典得蔓延到了《诗经》的封面上。冯杰能在《二十四诗品》里,随手抽出一种花草风格的文学语言;在唐诗里,随手抽出大诗人们的那根色泽各异的菖蒲;在中国神话的浪漫里,拈出乡土性,拈出和帕斯卡尔的芦苇不一样的那棵坚韧的芦苇。当然,冯杰最引为骄傲的还是中国文学的基础性文本“诗三百”里,有近百首长于他的北中原,卫风、鄘风、邶风都从他故乡的大地上吹起。也许今日,北中原的草木之灵会在风中叹息:“冯杰才是草中的诗人!”
冯杰写的这些草木,根扎得如此之深,扎到了汉诗的源头,扎到了汉文化的古风古韵里。
这文字的形容和跻身于喧嚣时代名利场的文字怎会一样?
世上的道就这样通着,当冯杰的文字,带着时代的落差,草木之心,有“手工温暖”标识的生活,汉诗的美质……来到我们面前时,既激活了传统,又天然地现代,处处见新——对于世俗现实过剩的当代文学,这天道人事里的清好更是文学的境界;对于雾霾罩大地、GDP为度量衡的当代社会,重估自然之物的尊严及绿色生活的价值,更是现代文明应有的态度。写着写着,我也恍若草木,跌入这微言大义的“泥花散帖”里……
二〇一四年六至七月,北戴河军郑州
芦苇、菖蒲、桃红,菜蟒、剪韭、黄瓜……
乡间平凡的吃食,却烙下岁月真实的印记。
房前屋后的寻常草木,曾拥抱了整个童年。
《泥花散帖》为中原作家、画家,多项台湾文学大奖得主冯杰的散文力作。书中所收插图均为作者手绘。
冯杰的散文近于周作人、废名、沈从文、梁实秋一系;画作出于虚谷、齐白石、丰子恺一脉,与老树画画有异曲同工之妙。
文与画共同构筑了冯杰心中的家乡——北中原,也重现了大多数中国人的原初记忆。
冯杰是大陆作家中获得台湾文学奖项最多的作家,曾获蓝星诗刊社“屈原诗奖”、联合报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梁实秋散文奖、台北文学奖、宗教文学奖、现代儿童文学奖等。
《泥花散帖》为中原作家、画家,多项台湾文学大奖得主冯杰的散文力作。书中所收插图均为作者手绘。文与画共同构筑了冯杰心中的家乡——北中原,也重现了大多数中国人的原初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