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纽约
从十月开始,纽约一直在下雨。
睡前,我往脸上涂兰芝睡眠面膜,想到这个句子,像一封信开了头,又意识到不知道该写给谁,就凭空在黑暗中把它一个字一个字删去。
后来,睡过去又清醒,听到窸窣雨声,我在床上挣扎,想爬起来去后院把衣服收了。我从车库窗口拉出两根网线,系在篮球架上,晒我最后两条干净睡裙,一件粉红色,一件白色,粉红色的有大红腰带,白色的印几朵潦草大花,统统三块九毛九,买自法拉盛。在法拉盛以外的地方,我是那个执拗古怪的中国人,不肯推车去洗衣房,买了全自动洗衣机放在厨房里,三百美元,另加二十美元小费,脱水时整栋房屋无规律震动,像一场发源于厨房地板的大规模性爱。不肯用烘干机,衣服晒在网线上,蕾丝内裤两边系带,内衣前扣型四分之三罩杯,松鼠蓬着大尾巴爬过,踩出细小脚印。有时候天光明亮,灰黑鸽子鸣笛经过,衣服上留下热腾腾鸟粪,鸟粪不臭,一股让人好奇的酸味。
雨声渐渐似鼓,让挣扎更显艰难,但雨下大之前我必须把衣服收回来,否则篮球架上的铁锈会顺着网线一路下行,给万物加上暗红色斑点,我被这些不能克服的细节叫醒,横亘在凌晨五点的纽约。从厨房出后门,踩一双黑色人字拖,买自九十九美分店,鞋底坚硬,走起来铿锵作响,院子里满地落叶,打湿后走在上面,是一条看不清虚实的暗路。有只猫慢吞吞从我脚背上爬过去,很小的猫,或者很大的老鼠,其实不能确认。我尖叫半声,却马上想到二楼留络腮胡的墨西哥男人、三楼似乎也长胡子的犹太女人,以及隔壁偷渡来的福建莆田人,于是把剩下半声音节硬吞回去,我不想让他们反复确认,我是那个有点毛病的中国女人。
院子里的感应灯总是一闪而逝。在过去一年,我试图说服自己,我应该在纽约找个男人,这样我晒衣服的时候,他可以一直站在感应灯下面,我就能分清袜子和内裤,衣服偶尔掉下来,也不用摸一地落叶,或者猫屎。万事都悬而未决,我自以为找个男人就能中止这种悬而未决,好像野火即将烧尽一切,我却幻想一点点湿土可以抵挡熊熊火势。
刚才感应灯始终不亮,等我回到床上才有耀眼白光,照亮这在雨中更显破败的后院,可能下面站了另外一只猫,得极胖的一只猫才能让这么愚钝的感应灯一直亮着,但纽约到处都是极胖的猫,就像纽约到处都是极胖的人。二楼的墨西哥男人,像买米一样一袋袋买糖,五十磅装,堆在蓝色小推车里。偶尔看到他带同样体积的黑女人回家,我就搬到另外一间卧室去睡,半夜天花板哆嗦着掉灰,我会用四川话小声骂人。我躺在小卧室弹簧坏掉的床垫上,反反复复对着天花板说:哈PI,胖墩,肥婆娘。我的四川脏话词汇量其实也贫乏。 我疑心自己其实是嫉妒,嫉妒胖子和胖子肉身拥抱时腾腾上升的白色雾气。
感应灯终于熄了,窗外彻底黑下去,没有人彻夜不眠,或者留着一盏灯。夜晚真长,每一个夜晚。我裹着从北京带来的棉被想,床边温度计显示只有华氏五十五度,要再低两度才能达到房东开暖气的标准。棉被来自通州早市,新疆人新弹的棉花,一床五斤,一床八斤,我装进真空压缩袋里带到纽约来,棉花晒得喷香,蓬松炸开,竭尽全力才能塞进被套里。五斤的那床现在就压在身上。没有男人压的时候,有床被子压似乎是不坏的选择,质量很重要,速度、浮力、压强、动能、波、频率,种种概念,质量是唯一让人能踏踏实实感知到的物理名词。一个人待得太久,连没有说出的话都变得粗鄙,文明源于社交,也可能源于性交,大概是,肯定是。
“从十月开始,纽约一直在下雨。”我又想了一遍这个句子,发现它不仅是个开头,事实上已经结尾,而且雨早就停了,刚才的一切都是徒劳。P3-5
命运的含义
2012年11月,我开始写这个长篇,在纽约皇后区一栋近百年的老房子里。很多朋友觉得我们不应该住这个社区,中国人、东南亚人、墨西哥人,以上三种人会凑在车库里打一桌麻将;路边有黑人高中生抽大麻;再往后走几个街区,发生过连环凶杀案。有个朋友跟我感慨,如果女儿以后一辈子住在“皇后区这种烂地方”,她会非常失望,她的女儿在第二年考进哈佛,大概永远走出了皇后区。
我在皇后区过得很好。身为暂住一年的游客,我体会不到那些让人不安的东西——肤色、收入、地位、阶层——我只享受了一个廉价而安静的纽约:一美元三把葱,广东人开的西饼店咖啡齁甜,但有刚出炉的老婆饼。后院空旷破败,铁丝网锈迹斑斑,整个秋天我都在扫不可能扫净的落叶,彻夜大雪后有猫走过,留下梅花形脚印。当然我也经常去曼哈顿,在MOMA看凡·高,东村吃日本菜,去大学教授的家中过圣诞节,经过用查理·布朗和史努比玩偶装饰的橱窗——你也知道,就是那种让人觉得理应如此的纽约生活。
回家时走出地铁,看黑人排着队吃四点五美元三荤一素的中式快餐,可以选一条黑乎乎的红烧鱼。我想到老家有类似的盒饭,专卖给干力气活的工人们,菜很咸,所以量不需要多,但随便添饭,有些人就一直添。我坐在边上的小炒店里,看他们蹲在路边,把那些饭吃完。我为纽约和家乡之间的巨大落差和微小相似着迷,于是开始动笔写这部小说。那个时候我已经写完《小镇姑娘》和《小城故事》,这两部作品有诸多毛病,却对我很重要。在技术上,它们让我在长达十年的中断后,渐渐重新握住写小说的笔;在情感上,则像往外吐出自我,在吐干净之后,我暂时对书写自我和记忆都失去兴趣,我想写他人,也想写当下。
《微小的命运》基于一个简单疑问:到底是什么决定生活的流向,是命运,还是人心?在前两本书中,我书写命运,尤其是苦难中人的不可选择,但在这一本中,我想写在那些谈不上任何苦难的生活中,人心是如何反作用于命运的。以前我相信命运是一条不可辩驳的河流,我们唯有顺流而下;现在我却相信它在途中有诸多分叉,也许所有分叉最终又将汇合,但我们仍然可以选择,是选择让这一切有所不同。于是有了这本书的题记:“命运屈从于外力,也屈从于内心。”书中主体故事平行发生于纽约和自贡,又有一部分发生在北京,城市和际遇带来不同,却并没有那么不同,因为人心的相似带来更多相似,犹疑、软弱、动摇、勇气、决心,是它们带领我们,走向命运的结局。
在最初的想法里,它是一个爱情故事,但最后它只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这本书断断续续写了两年,中间我修改其他书稿、写两个专栏,又陆续写了一些看起来题材“更重要”的短篇,同时在酝酿一部新的长篇,这一度让我对这本书失去信心,觉得它试图面对的问题太小,也太不重要。但2014年冬天,生活发生了一些剧变,两个好友在一个月之内先后出事,我们总是回家很晚,雾霾浓重,在什么都不能做的暗夜里,我会打开这个文档写上几行字。这给了我无限安慰,它让我觉得,命运中有不可能被夺走的部分,最无用的东西,会在最无望的时候帮助你。就这样,在这几年难得的持续低潮中,我一鼓作气,完成了初稿和第一次修订,写到结尾,我想,没有什么比我们如何面对命运更重要的事情。
最后是题外话。有一天,看到朋友的新书,他在序言里说,朋友总说他应该有个定位,但他又不是一颗卫星。我也收到过如此劝告。“定位”的意思,大概是选定一个位置,让他人能更清晰地寻找到你,但我并没有找到这个位置。恢复写作五六年,如果给我写的故事加上标签,会发现既有“乡土文学”,也有“都市爱情”。这一两年我写了几个政治意味很重的短篇,而正在写的长篇发生在一百年前,属于“历史半架空”。在这些作品间隙,我还一度化名去言情小说网站写连载(写了四万多字,一共只有一千多个点击量,不怪读者,的确写得很差)。写这篇自序时我生活在东京,因为看了一本叫《春画入门》的学术书籍(主要是看了插图),雄心勃勃地想写一个艳情故事,类似《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有一天我去超市买菜,发现日本人在每一种食物上标注精确产地,豆腐来自埼玉,冬瓜是冲绳直达,一种我不认识的鱼被开膛破肚,写上北海道某个地名。一颗葡萄也能明确定位的世界当然挺好,但我不是葡萄,我还没有想好长在哪里。
李静睿
2015年10月17日
《微小的命运》由李静睿著,讲述了:三十岁那一年,林微微和男友分手,决定离开北京。从此开始,她分裂为两个自己,平行生活在纽约和自贡,在两个有巨大落差的城市里,两个林微微却遇到相似的人,拥有相似的命运,“城市和际遇带来不同,却并没有那么不同,因为人心的相似带来更多相似,犹疑,软弱,动摇,勇气,决心,是它们带领我们,走向命运的结局”。
这是一个探讨命运与选择的故事。很多时候,当人生展开的方式偏离预想,我们总习惯偷懒,把一切归于命运,但在这个故事里,命运有一半由你自己亲手写就——起码一半。惰于做出选择的人,将在命运中无法修正方向,无终点循环,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却也不仅仅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因为爱情如是,人生如是,一切如是。
李静睿的这本《微小的命运》为中篇小说,主题为两个平行世界的爱情故事。小说以一对恋人的分手为故事的分叉点,作者用细腻而温婉的手笔描绘出人生的两种可能性:一个回到自贡,一个去了纽约,开始了各自的爱情和命运。小说描写了大时代下小人物的生活中透露出的人生百态,表达了作者对人生的看法:人生就是一场循环,没有终点,幻灭和希望,都真实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