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自上世纪20年代起笔耕不辍,毕生著述千万余字。1996年,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季羡林文集》,收录先生1929-1996年间各类著述,凡24卷。本套《季羡林全集》主要增补《文集》出版后至2008年间先生撰述的散文、杂文、序跋、讲话、日记、书评等。其中有先生自己编定的专集,如《牛棚杂忆》、《学海泛槎》,也有这次才得以汇总的各类单篇文章;有先生1996年以后的新作,也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旧文;有先生公开发表、出版的作品,也有少数未曾发表的文章。
本书为《季羡林全集》第一卷,收录作者1933-1985年间创作的散文。共包括四个小集,即《因梦集》、《天竺心影》、《朗润集》和《燕南集》。
本卷收作者1933-1985年间创作的散文。共包括四个小集,即《因梦集》、《天竺心影》、《朗润集》和《燕南集》。
上世纪30年代,作者曾应约准备编一本散文集,命题《因梦集》,后因故未果。1985年编选《季羡林散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时,特意将解放前的作品集成一集,仍以“因梦”题名。
《天竺心影》是作者正式印行的第一部散文集,1980年9月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收作者1978年第三次访问印度后所写的见闻。
《朗润集》1981年3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收1949年后所写的部分散文。
《燕南集》收《朗润集》出版后至1985年写的散文。有几篇是《朗润集》出版前写的,因为没有入过集,也补收在《燕南集》中。
本卷以《季羡林散文集》为基础,除《天竺心影》中的文章按访问行程排序外,均按照写作时间顺序重新编排,又补收了《忆日内瓦》、《同声相求》两篇。
枸杞树
在不经意的时候,一转眼便会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这使我困惑。最先是去追忆:什么地方我曾看见这样一棵苍老的枸杞树呢?是在某处的山里么?是在另一个地方的一个花园里么?但是,都不像。最后,我想到才到北平时住的那个公寓;于是我想到这棵苍老的枸杞树。
我现在还能很清晰地温习一些事情:我记得初次到北平时,在前门下了火车以后,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个秤锤,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迷惘地上了一辆洋车,跟着木屋似的电车向北跑。远处是红的墙,黄的瓦。我是初次看到电车的;我想,“电”不是很危险吗?后面的电车上的脚铃响了;我坐的洋车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着。我感到焦急,同时,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红的墙,黄的瓦,终于,在焦急,又因为初踏入一个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折过了不知多少满填着黑土的小胡同以后,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个公寓里去了。我仍然非常迷惘而有点近于慌张,眼前的一切都仿佛给一层轻烟笼罩起来似的,我看不清院子里的什么东西,我甚至也没有看清我住的小屋,黑夜跟着来了,我便糊里糊涂地睡下去,做了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梦。
虽然做了梦;但是却没有能睡得很熟,刚看到窗上有点发白,我就起来了。因为心比较安定了一点,我才开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里,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错落地摆了几盆杂花。我记得很清楚:这些花里面有一棵仙人头,几天后,还开了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却是靠墙长着的一棵枸杞树,已经长得高过了屋檐,枝干苍老勾曲像千年的古松,树皮皱着,色是黝黑的,有几处已经开了裂。幼年在故乡里的时候,常听人说,枸杞是长得非常慢的,很难成为一棵树,现在居然有这样一棵虬干的老枸杞站在我面前,真像梦;梦又掣开了轻渺的网,我这是站在公寓里么?于是,我问公寓的主人,这枸杞有多大年龄了,他也渺茫:他初次来这里开公寓时,这树就是现在这样,三十年来,没有多少变动。这更使我惊奇,我用惊奇的太息的眼光注视着这苍老的枝干在沉默着,又注视着接连着树顶的蓝蓝的长天。
就这样,我每天看书乏了,就总到这棵树底下徘徊。在细弱的枝条上,蜘蛛结了网,间或有一片树叶儿或苍蝇蚊子之流的尸体粘在上面。在有太阳和灯火照上去的时候,这小小的网也会反射出细弱的清光来。倘若再走近一点,你又可以看到有许多叶上都爬着长长的绿色的虫子,在爬过的叶上留了半圆缺口。就在这有着缺口的叶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样的斑驳陆离的彩痕。对了这彩痕,你可以随便想到什么东西,想到地图,想到水彩画,想到被雨水冲过的墙上的残痕,再玄妙一点,想到宇宙,想到有着各种彩色的迷离的梦影。这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这小的叶片上呈现给你。当你想到地图的时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个小的黑点,算作你的故乡。再大一点的黑点,算作你曾游过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处浮起点温热的感觉么?这苍老的枸杞树就是我的宇宙。不,这叶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长长的绿色的虫子拿下来,摔在地上,对了它,我描画给自己种种涂着彩色的幻想,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这苍老的枝干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轻雾给每件东西涂上一层淡影。这苍黑的枝干更显得黑了。雨住了的时候,有一两仑蜗牛在上面悠然地爬着,散步似的从容,蜘蛛网上残留的雨滴,静静地发着光。一条虹从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桥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枸杞的顶尖就正顶着这桥的中心。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阴影,渐渐地爬过了西墙,墙隅的蜘蛛网,树叶浓密的地方仿佛把这阴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渐渐地黑起来。只剩了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苍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俨然如来佛头顶上金色的圆光。
以后,黄昏来了,一切角隅皆为黄昏占领了。我同几个朋友出去到西单一带散步。穿过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里发着幽香。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曾读过一句诗:“黄昏里充满了木犀花的香。”我觉得很美丽。虽然我从来没有闻到过木犀花的香;虽然我明知道现在我闻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总觉得我到了那种缥缈的诗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我们摸索着转近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这苍老的枸杞树只剩下了一团凄迷的影子,靠了北墙站着。
跟着来的是个长长的夜。我坐在窗前读着预备考试的功课。大头尖尾的绿色小虫,在糊了白纸的玻璃窗外有所寻觅似的撞击着。不一会,一个从缝里挤进来了,接着又一个,又一个。成群的围着灯飞。当我听到卖“玉米面饽饽”戛长的永远带点儿寒冷的声音,从远处的小巷里越过了墙飘了过来的时候,我便捻熄了灯,睡下去。于是又开始了同蚊子和臭虫的争斗。在静静的长夜里,忽然醒了,残梦仍然压在我心头,倘若我听到又有塞率的声音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周围,我便知道外面又落了雨。我注视着这神秘的黑暗,我描画给自己:这枸杞树的苍黑的枝干该便黑了罢;那匹蜗牛有所趋避该匆匆地在向隐僻处爬去罢;小小的圆的蜘蛛网,该又捉住雨滴了罢,这雨滴在黑夜里能不能静静地发着光呢?我做着天真的童话般的梦。我梦到了这棵苍老的枸杞树。——这枸杞树也做梦么?第二天早起来,外面真的还在下着雨。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荷叶上顶着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网上也顶着,静静地发着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转入初秋的澹远里去的时候,我这种诗意的又充满了稚气的生活,终于也不能继续下去。我离开这公寓,离开这苍老的枸杞树,移到清华园里来。到现在差不多四年了。这园子素来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里,满园里怒放着红的花,远处看,红红的一片火焰。夏天里,垂柳拂着地,浓翠扑上人的眉头。红霞般的爬山虎给冷清的深秋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冬天里,白雪又把这园子安排成为一个银的世界。在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层轻渺的紫气,给这园子添了不少的光辉。这一切颜色:红的,翠的,白的,紫的,混合地涂上了我的心,在我心里幻成一副绚烂的彩画。我做着红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样颜色的梦。论理说起来,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话般的梦,早该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经意的时候,总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飘过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红花;飘过了夏天的垂柳的浓翠;飘过了红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现在,是冬天,白雪正把这园子装成银的世界。混合了氤氲的西山的紫气,静定在我的心头。在一个浮动的幻影里,我仿佛看到:有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像如来佛头顶上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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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先生出生于1911年8月,山东临清人。1930年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1934年毕业,1935年赴德国哥廷根大学主修印度学,1946年回国后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1956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哲学与社会科学学部委员,1978年后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先后荣膺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中国南亚学会、中国外语教学研究会、中国语言学会、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中国亚非学会等多个学会的会长。先生一生致力于梵学、佛学、吐火罗文研究,并在中国文学、比较文学、文艺理论研究上颇多建树,成为我国当代学贯中西、声望卓著的大师。
季羡林先生自上世纪20年代起笔耕不辍,毕生著述千万余字。1996年,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季羡林文集》,收录先生1929-1996年间各类著述,凡24卷。2007年,季羡林先生正式授权我社出版《季羡林全集》。在先生的亲自指导下,我社于2008年6月成立《季羡林全集》专家委员会和编辑出版委员会,并正式启动相关编纂工作。《全集》主要增补《文集》出版后至2008年间先生撰述的散文、杂文、序跋、讲话、日记、书评等。其中有先生自己编定的专集,如《牛棚杂忆》、《学海泛槎》,也有这次才得以汇总的各类单篇文章;有先生1996年以后的新作,也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旧文;有先生公开发表、出版的作品,也有少数未曾发表的文章。本次增补数百篇,约二百多万字。遵照先生嘱托,对目前尚未整理的信札、部分日记(如《北大日记》)不予收录。
在《全集》编纂和编辑过程中,我们力求既保持作品最初发表及修正定稿时的原貌,又注意根据现行语言文字规范要求订正少许文字与标点。某些字词(包括一些异形词)、标点的使用,根据作者“保留不同时期风貌”的意见,我们未作改动与统一。依据作品内容或体裁一一分类编排,是编纂中最难准确把握的问题,好在有作者自己的认定和“编委会数人定则定矣”的授权,也都尽力争取做到大致不差。以往收编于各书经某些编者摘录、节选、改换题目、改写的文章,一经查核落实,一律不再重复收录。由别人代拟的贺词、序跋、讲话稿及采访记录等,除作者亲自审订、改定并认可发表者外,一律收入附编以供查考。本书各卷前所附图片,均由作者及其亲属或专家委员会成员提供。
季羡林先生学问博大精深,著述勤勉恒久,作品丰赡多姿并涉及多种语言文字,虽然我们在编纂工作中尽力仔细校核,但限于学养和编辑经验不足,仍难免存有差错与遗憾,真诚期望得到读者的批评指正。《全集》专家委员会和中华书局、江西教育出版社、季羡林研究所以及高鸿博士、段晴教授等对我们的编纂工作给予了无私的帮助,在此谨致谢意。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