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继20年前的《少年凯歌》后,第二本个人图书作品《梅飞色舞》隆重首发。书中,陈凯歌完全没有任何枷锁和顾忌,用优雅而华丽的文笔讲述了拍摄《梅兰芳》的心路历程,也无疑是这位电影大师与梅兰芳这位京剧大师的灵魂对话。
电影《梅兰芳》被专家认为是近五年来最有文化感和思想深度的大片,而电影毕竟由于受到种种限制,还未能完全表达创作者对梅兰芳这个人物的理解,因此有人评说《梅兰芳》仍戴着“纸枷锁”,而《梅飞色舞》可谓完全摆脱这种束缚,陈凯歌在文字的世界里尽情讲述着关于尊严和人生的真相。
书中第二章《煮酒论梅》更是用极大篇幅披露了陈凯歌与著名作家严歌苓在剧本讨论最初的对话;而本书首次披露的《梅兰芳最初的故事》则既让人惊叹陈凯歌的好文笔,同时亦能一窥《梅兰芳》。
12月23日,陈凯歌的新书《梅飞色舞》首发,这距他上一本书《少年凯歌》(1989年在日本出版)已经19年了。因此,《梅飞色舞》的出版方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董事长谭跃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希望陈凯歌下一本书能加快速度,至少5年出一本。
陈凯歌说,他写书注重有感而发,真有感觉了可能一年写好几本,没感觉5年也不一定能写一本出来。《梅飞色舞》讲述了陈凯歌拍摄《梅兰芳》的心路历程,其中有很长的篇幅是他和编剧严歌苓在讨论剧本。
该书的宣传将该书上升到中国人的心灵史的高度。该书腰封上称这本书是“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的心灵史。”书的扉页上说得更明白:中国能在过去一百五十年间所经受的苦难中坚持下来,是因为中国人品格中的坚韧,而这个坚韧在梅兰芳先生身上得到了验证。
第二折 云和堂
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大人先生的堂号,要不就是哪个饭庄的名字。再细看,才看出其中的暖昧来,宝镜云和,夜里不仅映出一张张俊而年少的容颜,面若傅粉,唇如绛点,朦胧中的妖娆。更映出惨淡晨光中只余残脂剩粉的面庞,一一走过,才看出他们是一队美少年,男的。
云和堂是朱姓艺人作主人的私寓,他在每天晨光暗淡、客人散尽时对一一走过镜子的美少年们说,谁脸上妆残了,谁就坏了规矩,得逗他们,又不能让他们上手,上了手你们以后怎么上台唱戏?妆残了的自个儿掌嘴,奔狠里打。
于是在拂晓的微风中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耳光声。
日本人波多野乾一关于梨园行状的书中写道:“……二琐逝后,大琐之家计不如意,家道益衰。裙姊遂入朱姓之门,(朱氏)彼时在韩家潭经营云和堂私寓。自此始名兰芳。”
裙姊,即梅兰芳。
梅兰芳曾是地处韩家潭的云和堂的一名美少年。
根据更正式的说法:“遂典兰芳于云和堂私寓为弟子。”典:卖也。日后由京僚文博彦同艺术赞助人冯耿光一同出资,才使梅重得自由身。此是后话,不提。
说起来,朱家的小儿子,算是梅兰芳的师弟。书载:“兰芳少时,性极驯良,虽大家闺秀,亦不如彼之温婉,朱××者,师弟也,屡虐待兰芳,然不少忤其意,孜孜焉勤其所业。”
“不少忤其意”,就是忍无可忍,还得忍着。
兰芳,把扫帚拿来。师弟剔着牙说。
扫帚拿来了。
我改主意了,放回去吧。
放回去。
不是让你拿扫帚来吗?
又拿了扫帚来。
师弟笑了。早上你不是扫过院子了吗?我倒忘了。
扫帚又放回去了。
你没瞧见墙根儿那儿那么些树叶子吗?扫啊。
梅兰芳站在师弟面前,盯着他看,直到眼里有了泪,才说——
哎。
扫了地,拿着一枚琥珀色的酒杯,火一样地在手里握着,走到华灯初上的屋门口,听着里面的巧笑与狂呼,被师弟拦住——
就你,也配陪酒。
于是梅兰芳在烟月笼梨花的春夜,独自坐在四合院廊中的坐凳上。室内的人一时静下来,一缕柔笛缓缓吹起,一只短嘴的鸽子落在梅旁,梅用手赶它,它倒不飞,显见得是失了群的。
师弟走出来,鸽子方才飞了。叫你呐。师弟说。
梅走进红烛晃来晃去的室内,师弟轻轻拍了拍胖胖一位爷的膝盖。
坐这儿。
梅站着。不动,然后走到爷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支起手在腮上。望着爷。
算了,算了。爷笑着说。
师弟在走廊上打了梅一耳光。
你倒有主意,给脸不要脸。
您说得,没错。梅说。——不知是说有主意,还是说不要脸。
头一回跟郭逋仙搭话之前,梅兰芳已经见过他好些回。打扮上,该是个贵介子弟,却弄不明白他做什么总是站在胡同对面的门洞里。晌午去戏园子的时候他在,晚上从戏园子回云和堂他还在。
您,等人呢吗?梅独自一人时终于忍不住问。
等你呐。
可我不认识您。
我认识你不就得了。
等我干嘛?
我偷了我爸爸三块大洋,想请你吃致美楼。
为什么?
我看过你的戏。我喜欢你啊。
致美楼。郭逋仙从摆满了菜的桌上端起酒杯——
来,干一个。
你才十几啊,就喝酒?
十三。你在云和堂不喝吗?
那不一样……
所以才请你喝。你多大?
十二。
梅兰芳,我喜欢你。
酒喝了,外边却闹起兵变来。啪啪地打枪。郭逋仙拉着梅兰芳跑上致美楼顶层的库房,就在那儿,两人抱着,睡了一夜。
昨儿晚上我抱着你,是把你当成台上你演的小姐啦。你呢?
把你当成我的朋友。除了你,我没有朋友,还有,你请我吃了致美楼。
送到云和堂胡同口,郭逋仙说:还见吗?
不见了。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朋友吗?
一回就成了。梅说。
为了见你,到昨天我整来了一百回。郭逋仙说。
别忘了,我叫郭逋仙。
忘不了。
十年以后的民国五年,郭逋仙在吉祥听梅兰芳的“醉酒”,才二十多岁,已是一脸的烟容。听完“海角冰轮……”他也不鼓掌,就只一个劲儿地嗑瓜子,眼睛盯着台上看。
散戏前几分钟,他就等在吉祥的后门了,等梅出来,他还是嗑着瓜子,梅就一阵风儿似地去了。
郭逋仙笑了。他把我忘了。
第三折 烟视媚行者
梅雨田关上门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吴菱仙和梅兰芳两个人。吴定晴看了梅一眼。你大伯把你交给我了,让我教你学戏,吴说。刚抽的水烟在肚子里闹腾了一阵子,这才顺鼻子眼喷出来。
把眼睛睁开。吴菱仙又说。
已经睁着眼睛的梅兰芳吃惊地望着老师。
叫你把眼睛睁开听见了没有?——这样儿!
吴菱仙把两道眉毛一拧,一双眼睛霍然亮出来,精光四射。
梅兰芳只是眉头跳了一下,仍然懵懵懂懂地望着老师。
吴菱仙这才真急了:你回去吧。祖师爷没赏你饭吃。您这样的眼睛跑跑龙套还凑合。
回到家里大伯母说:又耷拉着你那眼了吧。
梅兰芳在七岁时确实有一对无神的眼睛。其实那时人们不知道,他是近视眼。 都说是后来梅先生养鸽子;看鸽子飞翔于天际看好了他的眼。可近视眼哪能看鸽子就看不近视了呢?他只是缓缓地登上梅家那时还破旧的屋脊,要不就用力抖着撵鸽子的竹竿,要不,就祷告似地握着双手,任清风掠过也绝不眨眼。幸好那时的天空还广阔,那时的天空还有旧北京的蔚蓝,他就在忽隐忽现的鸽哨声里追随着隐没在阳光里翅膀的影子,一站好久,然后才又缓缓地走下梯子,半似春香,半似玉环。
多少年后,梅兰芳有了一双低垂时撩人、睁开时动人的眼睛,但不管放下或睁开,都像是鸽翼的起落,毫不用力,梅兰芳一生都没有使劲地用过他的眼睛。
他总是淡淡地,温婉地注视着世间的人与事。
一九一三年他随王凤卿去上海出演时,他在北京已经挂了头牌。而沪上的观众却还不知道谁是梅兰芳。戏牌上,王凤卿的名字大大的,站着的;而梅的名字小小的,横卧在王凤卿的脚下。上海的戏园子老板,把王凤卿让进了专门租的石库门院的正房,而梅则住在一间小小的偏房里。王凤卿唱完了是要消遣的,夜里的堂屋灯火通明,彻夜麻将,芳气袭人是酒香,而梅的房间内,孤灯一盏,照亮了书本上梅的眼睛。
到得夜半,众人散尽,王凤卿趿着鞋走到梅的房里。梅捧出一盏茶,说,您应酬完了?茶我早给您沏上了,您来一口,还是咱们的香片好。
捧着茶,王凤卿站在灯影里竟不敢对视梅亮晶晶的眼睛。畹华,凤卿说,将来你要是大红,是应当应份的,因为不红的时候,你不拧巴。
梅兰芳在此次的沪上之行,始终未红,可他下次再来时,已是倾城相迎的局面。可他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
对我而言,他就是《霸王别姬》里那个被英达扮演的戏园子老板看到,站在井沿上光着头,披了一件红色直裰的小豆子。他就是那个将“小尼姑年方二八……”反复念错的小孤儿,他就是在别人将铜烟袋捅进他的嘴,血下的刹那体悟到了有关人生一切的男孩。
不管世界怎样对他,他还了世界一个笑脸。
他抬起头看鸽子。在鸽子远去消逝时,他明白了什么叫伤感,他把它带进《黛玉葬花》,在“花谢花飞花满天”的感叹中,向台下的座儿亮出了他毫不使劲的一双近视眼,座中的吴菱仙早就向梅家道过歉,这点机灵劲儿和势利眼他还是有的。畹华已经成了角了嘛!只能说自己当年看走了眼。可在黛玉缓缓走来念出“花谢花飞花满天”,吴菱仙却抚掌大笑,他是个天生的烟视媚行,天人才是烟视媚行,我怎么能教得了他呢?
除了梅兰芳,没有谁把因近视而来的眼前一片朦胧,变成了观众眼中的一片朦胧。他们在这片朦胧中雾里看花般地找寻绝世佳人。
梅兰芳一生都没有学会吴菱仙睁眼的方式,梅兰芳一生都没使劲地用过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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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斜墨淡,走笔纵横,一窗明月,满室清风,茶已喝尽,烟蒂成堆,衣襟敞着,两眼呆着——可以形容我拍梅兰芳之前夜间工作的景象。一时将注意力放在剧本上;一时又在大脑里勾画日后会拍的镜头;一时又想写点什么。
写时什么也没想,或信笔由缰,或手到擒来,全不在意。
故写下来的东西粗陋不文,或据史实,或凭想像,有的干脆就是自己梦呓,没有的事儿——不管发生或没发生过的,却都在笔端心头。
写罢再看,歪歪扭扭,不是东西。好在是为自己做准备工作之用。并不示人。放心了。
后来影片拍完,管电影宣传的黄斌就来要稿,说要发表出版。我把不示人的原委说了,他倒急了。说,卖什么吆喝什么,您当您是艺术家哪?重责之下,就生了胆怯的心,不由自主手一伸,就交出去了。后来又后悔,怕让有功的高人看了笑话,可合同已经签了。黄斌说,您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什么比合同更大?我学了片子里十三燕王学圻的口气说:那得爷乐意!——话虽这么说,稿子还是要印了。
言归正传。
这几篇文章是关于梅兰芳这个人的文字形象。我像个美院附中一年级的学生一样,坐在历史安静的角落里,一笔一笔勾画在我眼前出现的似真似幻的重重身影。
那里也是一片红尘。
我一笔一笔笨拙地临摹,那影子闪过得太快,有时我捕获不到。
所以我不知道我画的是不是梅兰芳。
可我想勾画他,也许因为他的“别有系人心处”,我一辈子都没有崇拜过偶像,现在,我却理解了崇拜偶像的人们的心理。
梅兰芳可以是我的偶像。
——这句话,我本应该同这几篇粗陋的文字一起只留给我自己的。但我还是说了出来。
因为梅兰芳是人丛中一个从平凡走向不平凡的典范。他的崛起,闪烁着平民精神的光芒。他的安详,代表着古今中国民族绵绵不绝的定力;而他歌舞的力量,可以与《史记》之于汉代,《离骚》之于秦楚,关汉卿之于《窦娥冤》,王实甫之于《西厢记》相比美。他经历过盛大的繁华,也体味过人生的苦况。而两者都不能使他动心。
他穿着戏衣孤单地站在一个高峰上,缓缓地向历史的红尘中隐去,永不复现。
因极喜唐德刚教授所著《梅兰芳传稿》,其文美轮美奂不可胜收,且立意新奇。论述精彩,如能作为对梅兰芳一生背景的介绍,放在篇幅中,则可以起到轰然生色的效果。纵使相较之下我的文字更显粗陋,也顾不得了。
所以将唐德刚教授文中摘出几个段落,分成三篇,与读者朋友共享。
特此向尊敬的唐德刚教授致谢。
陈凯歌
二○○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