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
4月7日星期二午后四点
我回来了……从保尔·瓦雷里的门房那里回来。终于,还是打定主意去取我的书了。午后阳光灿烂,不像有骤雨突袭的威胁。我坐92路一直到了星形广场。沿维克多一雨果大街前行时,我开始担心。在维尔朱斯特街。的拐角,心里一阵发慌。不过,我立刻鼓起了勇气:“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There's no one to blame but you。。”于是又满怀信心了。我思忖自己怎么就害怕了呢?上星期,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一切挺自然。是妈妈的话让我感到了惶恐,她很惊讶,我居然如此胆大包天。不然,我会觉得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一直半梦半醒。终于按下四十号房子的门铃。一只猎狐犬吠叫着朝我扑上来,门房太太唤住了它,带着怀疑的神色问我:“什么事?”我以最自然的语调答道:“请问瓦雷里先生是不是留了包裹给我?”(无论如何,隐隐约约,我还是为自己的镇定自若而诧异,不过非常隐约。)门房太太转身进屋,问道:“姓名?”“贝尔小姐。”她朝桌子走去。我早就知道东西在那儿。她翻了翻,递给我包裹,用白纸包着。我说:“谢谢!”她非常客气地回答:“愿意为您效劳!”我往回走。只看到包裹上写着我的名字,黑墨水的字迹格外分明。到了门的另一边,我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衬页上以同样的字迹写着“赠海琳·贝尔小姐”,下面是:“醒来时分,如此静谧柔和的光,这般活泼生气的蓝。保尔·瓦雷里。”
喜悦一下将我淹没,喜悦更坚定了我的信心,而信心同这欢快的阳光和云上洗过一般湛蓝的天相得益彰。我步行回家,怀着胜利的心情乐滋滋地想,爸妈会怎么说呢,异想天开竟然成真了。
我在等戴小姐,她可能来喝下午茶。天迅速暗下来,雨打着窗格,似乎很猛烈,刚才还电闪雷鸣。明天,我们打算去奥贝尔热维尔野餐,同去的有弗朗索瓦·乔布和妮可·乔布、弗朗索瓦兹·皮诺和让·皮诺,还有雅克·科莱。从特洛卡代罗广场的台阶下来,我边走边兴奋地想明天的事。不管怎样,天总会放晴的。现在,我的欢乐也蒙上了阴影。不过太阳会出来的,雨就快过去了。天为何这样阴晴不定?像个又哭又笑的孩子。
昨晚临睡前,我看完了《雨季来临》。的第二部分。真是太棒了。越读越觉得魅力无穷。前天,读到费恩同母亲和两个老小姐的故事。昨晚,读到水灾、本纳吉的房子和斯密利一家。我感到自己就生活在这些人物中间。兰森姆现在已经是老相识了,他很讨人喜欢。
整晚都为明天而激动。这可不是兴奋过度,而是一种隐蔽的快乐,有时我们忘记了,可它静悄悄地又回来了。我们做了些准备,像是要出发去旅行。八点三十三分的火车。六点三刻就得起床。
4月8日星期三
从奥贝尔热维尔回来。饱尝了新鲜的空气、灿烂的阳光、风雨、疲惫和快乐,我有些发晕。只记得晚餐前,在妈妈的房里我有些伤感,并没有正当或明显的理由,而是因为美好的一天结束了,突然同欢快的气氛告别了。我从来都无法习惯于美好事物的终结。我没有料到自己会感伤。我以为自己已然忘却了这些幼稚之举。然而不经意间,它又回来了,而我也并不试图抵抗。回来之后,看到奥迪勒和热拉尔都寄了明信片给我。热拉尔的信尖酸刻薄,嘲笑我和我寄去的卡片。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事了,但我想他会理解的。我要以同样的语气回复他。
眼皮不由自主地打架。白天的碎片在昏沉沉的脑海中闪过,我又看见从火车站出发,大雨瓢泼,天灰蒙蒙的;坐火车旅行,一路开着轻松的玩笑,感觉今天一切都会好起来;踏着湿漉漉的草,冒着雨,第一次在花园里散步;突然,蓝天从小小的田野那边露出来;午餐前的deck tennis、厨房的桌子和活跃而欢快的午餐;每个人都帮忙洗碗,弗朗索瓦兹·皮诺有条不紊地擦拭碗碟,乔布衔着烟斗,将碟子一个个整齐地放好。让·皮诺放叉子,或者同时放碟子,每次有人抓住他,他就笑,一面不在意地张开双臂;沐浴着阳光,散步在高地上,细密短促的阵雨,同让·皮诺的交谈;回到村庄,又见到雅克·科莱;一直散步到内泽尔,天空如洗,视野愈来愈开阔、亮堂;高高兴兴喝了下午茶,有无糖巧克力、面包和果酱;感觉大家都很开心;同德尼丝和两个妮可在一张长凳上,好让乔布和我们坐到一起,我的脸颊发烫;让·皮诺英俊的面庞正对着我,双目炯炯,身材健美;在地铁里道别,脸上的微笑由衷地诉说着一整天的快乐。这一切让我感觉是那么的近又那样的远。我知道一切已然结束,我在这儿,在我的房间里,但同时又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看见他们的脸庞和侧影,就像有幽灵在萦绕。因为白天不完全是当下,也还不能算是过去。周围寂静无声,却充斥着喧闹的回忆和影像。P3-6
1942年的巴黎,战争的阴霾笼罩塞纳河畔,纳粹的铁蹄蹂躏法兰西的土地,希特勒的魔爪伸向了犹太人。此时,我们的主人公海琳·贝尔还只是索邦大学的一名普通学生。年仅二十一岁的她出生于富裕的犹太企业主家庭,受到良好教育和艺术熏陶,在学校主攻英语文学,醉心古典音乐。徜徉在雪莱、济慈的诗歌圣坛,流连于贝多芬、巴赫的艺术殿堂;抛不开生活琐事的羁绊困扰,也少不了同龄少女的悠悠情思。假如没有这场梦魇,生活注定会是另一番景象。
然而,随着反犹迫害的步步紧逼,贝尔一家在劫难逃,恬淡安逸的生活从此画上了句号。父亲的被捕不啻第一个晴天霹雳!生活从此裂开一道鸿沟:一边是宁静无忧的象牙塔,一边是水深火热的集中营。生活注定不再是往昔岁月,海琳也不该是原来的海琳,至少在别人看来,应当如此。她却徘徊、挣扎、急欲牢牢抓住从前的自己,在他人不解的目光中备受煎熬。
这一时期,许多巴黎犹太人宛如惊弓之鸟,仓皇逃往自由区。海琳及父母、姐姐德尼丝却留了下来。从之后的命运看,这确乎不是一个明智的抉择。关于何去何从的问题,海琳在日记中有大段篇幅披露矛盾的心情:离开并非像他人所想的那样,并非怯懦之举,离开需要作出巨大的牺牲,牺牲幸福、尊严和抵抗中的平等。
佩戴“黄星”、上“最后一节车厢”、宵禁以及种种限制,在海琳的心中播下了反抗的种子。但她勇敢地承受了,在内心激烈的斗争之后,她决心佩戴黄星去迎接他人或惊异或赞赏或鄙夷的目光,不戴才是怯懦!海琳的灵魂中有基督的大爱和普世情怀:她并非为自己痛苦,而是为他人痛苦;她不承认自己属于任何种族或宗教,反对犹太复国主义,抵制一切排他性的组织;她始终要求自己怀着一颗公允的心。在苦难中,她已清醒而深刻地认识到战争的荒谬和无用:纳粹德国是一套机械运转的齿轮系,吞噬一切,毁灭一切,从不思考为什么,唯一的目标就是赶尽杀绝。
在海琳的天性中,艺术的敏锐同思想的理性水乳交融。面对黑暗的现实,她不存奢望,父亲的短暂获释也不能让她抱任何幻想。作为志愿者加入法国犹太人联合总会之后,她奔走于各个孤儿院、济贫院和医院,每天接触罹难的同胞,听到闻所未闻的骇人事件,目睹令人发指的残暴行径。这一切激发了她对死亡的思考。她将死分为两类:一类是属于上帝的自然之死,只要理解,便可以接受;另一类则属于人祸酿成的惨剧,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对于自身命运,海琳也有清醒的认识,她像济慈那般预感死亡。她知道死是极有可能的,倘若有一天事情真的发生了,当人们再读这篇日记,该多么惊诧!尽管有强烈的求生欲,尽管对未来满怀期望,但她超乎寻常的冷静使她完全把握了处境的险恶与生命的脆弱。
对死的预言阻挡不了对生的热爱。海琳的笔调并不总是灰暗的,相反,她所描绘的生活富于斑斓的色彩,弥漫着沁人的芬芳,流淌出悠扬的旋律:圣米歇尔大街阳光明媚,熙熙攘攘,同心爱的人一起漫步,怎样的心醉神迷;卢森堡公园的水塘波光粼粼,水声汩汩,孩子们的小帆船荡出闲情逸致;塞纳河畔满目金黄的色块,栗树铜色的残叶,翡翠般的草地,纯净而轻盈的天空,皱巴巴的叶子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奥贝尔热维尔的夏日点缀了晶莹剔透的露珠,铺就葱翠欲滴的草坪,坠满红艳艳的覆盆子;在文学院同“灰眼睛男孩”痴痴地聆听巴赫的康塔塔、莫扎特的奏鸣曲和贝多芬的四重奏。
辗转于矛盾的双重生活中,我们的海琳试图寻找一个平衡的支点。或许,日记为她提供了这样的契机,而“灰眼睛男孩”则成了临时的避风港。她自己总结说,这部日记分为两个部分:一是记录法西斯的罪行,记下不该忘记、也不能忘记的事;另一部分则是对爱人的倾诉。从字里行间,我们读到了海琳的痛苦,但她不是为自己的苦难哀叹,也不是为他人的误解烦恼,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殷勤而漠然的路人”对他人的受难一无所知,对纳粹的暴行视若无睹,甚至因为想要唤醒麻木、失去自由判断的德国人!关于自己承受的痛苦,海琳谈到“赎罪的欲望”,相信经受苦难的洗礼定能获得更纯洁、高尚之心灵;对于外界以为她们是纳粹合作者这样的误解,她平静宽宥地说了句“他们弄错了”;而面对那些不知情或不明白的人,她要尽最大的努力去摇醒和召唤。无怪乎,海琳自己评价说,她比许多基督徒更接近基督!
读过《安妮日记》的人,一定对小姑娘青涩朦胧又纯真的爱情记忆犹新;而《海琳日记》里作者对未婚夫让·莫拉维奇的一片深情也令人久久难忘。海琳称这个“灰眼睛男孩”为“湖中的兰斯洛”,亚瑟王圆桌骑士中最英勇的勇士俘获了姑娘的芳心。但一见倾心之后便迎来长久的别离,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永诀!1942年11月26日,让·莫拉维奇前往西班牙、北非,加人那里的自由法国武装。而海琳则于1944年3月8日早晨在家中被捕,之后被送往德朗西集中营。1944年3月27日同父母亲一起被流放。那一天,恰逢她二十三岁生日。当时的贝尔根一贝尔森集中营斑疹伤寒肆虐,1945年4月,就在集中营解放的前几天,海琳走完了她二十四年的人生旅程。二十四岁,在这个本该采撷美丽人生的青春年华,海琳溘然辞世了,但她留给后人一部沉甸甸的日记,一颗仁慈宽厚的心,还有那永远定格在照片卜的灿烂的笑容。
海琳生前有意将日记交于心上人,好让他知道离别之后的点点滴滴。危难时刻,她机智地将手稿托付给忠心的厨娘,后来几经辗转,终于得偿所愿。如今,手稿静静地躺在法国大屠杀纪念馆的展柜里。我不禁想起犹太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法兰西组曲》也有过类似的颠沛流离的命运。
2008年1月,塔朗迪耶出版社推出这部法国版的《安妮日记》,三天之内售罄2.6万册,人们争相阅读,一时“巴黎纸贵”。在此之前,已有15个国家购买了版权,其中英语版将于2008年9月付梓,德语版的上市时间则预定在2009年。海琳·贝尔辞世64年之后的今天,我们献上日记的中文版,缅怀这位智慧、力量与爱的化身,感受其短暂而绚丽的一生!愿她的公正、博爱之心永存!愿顽强、悲悯的海琳精神永存!
最后,感谢胡小跃先生,他以独到的眼光发掘了本书,感谢责编盖起春先生的辛勤工作,感谢玛丽埃特·乔布女士答疑解惑,并欣然写下“中文版后记”,也感谢法国翻译家Claude Payen先生在我踏足海琳的故乡——巴黎之前,帮我解开了不少疑难。
孔潜
南京大学陶园.2008.5
法国国庆日定稿于巴黎.2009
一位年轻姑娘走在1942年的巴黎街头。自那年春天开始,她便心中忐忑,有不祥的预感,因而从4月起写下了这本日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然而读每一页日记,她仿佛就在我们身旁。占领时期的巴黎,有时,她感到如此孤单,而我们却陪伴她日复一日。在那个寂静的巴黎,她的嗓音这般真切……
第一日,1942年4月7日星期二,下午,她要去维尔朱斯特街四十号保尔·瓦雷里的门房那里取一本书。她大胆要求年迈的诗人在上面题了字。按响门铃,一只猎狐犬吠叫着扑上来。“请问瓦雷里先生是不是留了包裹给我?”瓦雷里在衬页上写道“赠海琳·贝尔小姐”,下面是“醒来时分,如此静谧柔和的光,这般活泼生气的蓝”。
从海琳·贝尔的日记看,4月和5月的巴黎,同瓦雷里的诗句正相吻合。海琳常去索邦大学,准备英语学位考试。她同一个“灰眼睛男孩”相依相伴。他们不久前在苏弗洛街的文学院相识,在那里听巴赫的康塔塔、莫扎特的单簧管和管弦乐协奏曲……她和这个男孩及其他同学一起穿过拉丁区。“圣米歇尔大街阳光灿烂,人群熙攘。”她写道,“从苏弗洛街直到圣日耳曼大街,这一片都是我心醉神迷的领地”有时,她会在巴黎郊外奥贝尔热维尔的住所待上一天。“从旭日东升,满是清新、希望与光亮,直到夕阳西斜,我阖上百叶窗,甜美静谧的傍晚让我沉醉,一整天都完美至极。”在这个二十岁的姑娘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对幸福的热爱,希望游移在事物的表面,既富于艺术的敏感,又不乏清醒的理智。她浸淫于英语诗歌和文学之中,很有可能成为凯瑟琳·曼斯菲尔德那样细腻的作家。读前五十页的时候,我们几乎忘了她置身残酷的年代。然而,4月的一个星期四,索邦的课结束之后,她与同学到卢森堡公园散步。他们在水塘前停了下来,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汩汩的水声、孩子们的小帆船,还有蓝天,这一切令她出神,瓦雷里的题词使人想起这番景致。“同学说:‘德国人要打胜了。’‘如果德国人胜利的话,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咳!什么也不会改变的……依然会有阳光,有水……’我强迫自己说:‘可他们不会让所有人享受阳光和水!所幸,这句话救了我,我不想让自己怯懦。”
这是她第一次暗示所处的时代,透露内心的焦虑,但却那样自然、腼腆,我们不难猜到,在这座阳光和煦、无动于衷的城市里,她何等孤独。1942年暮春,她不断地行走于巴黎,但黑影与光明的对比更强烈了,黑影渐渐占了上风。
1942年6月,考验开始了。8日星期一那天,第一次佩戴黄星。在对幸福、和谐的热爱和现实的黑暗与不和谐之间,她感到深深的矛盾。她写道:“天气真好,空气清新……正如保尔·瓦雷里笔下的早晨。今天也是我第一天佩戴黄星。这就是眼下生活的两面:这个明朗的清晨展现了清新、美丽、年轻的生命;黄星则代表了野蛮和罪恶。”塞夫勒·巴比伦一拉丁区。索邦大学的院子。图书馆……同平常一样的路线。她观察着同学们的反应。“我能感到他们所有人的痛苦与惊惶。”在军事学校站,检票员命令她去“最后一节车厢”,戴黄星的人必须上那里去。她描述了关于--黄星的感受:“当时,我决定再也不戴它。我将其视作屈从德国法律的可耻证明……可今晚,一切都变了样:我觉得比起那些佩戴它的人,不戴才是怯懦的表现。”第二天,她在孤独中想象,如果有人问她:“为什么要戴黄星?”她便回答:“为了考验自己的勇气。”
接着,6月24日,语调依旧平缓,但她已经意识到刚刚经受的考验,将对她产生决定性影响。“昨晚,我原本想写……早晨,我迫使自己写下来,因为我想记住一切。”父亲遭到逮捕,由“犹太事务”警署移交盖世太保,随后送往巴黎警察局,最后关进德朗西集中营。理由是:他的黄星没有缝在衣服上,而仅仅用别针固定住,以便更容易佩戴在任何一件衣服上。在警察局,似乎并不区分“法国”犹太人和“外国”犹太人。海琳的父亲雷蒙·贝尔是煤矿专家,曾担任库尔曼公司副总经理,是战争勋章和荣誉勋位获得者,也是1940年10月3日法令第八条的八名受益者之一(“据行政法院颁布并充分论证的个人适用法令,在文学、科学和艺术领域工作、对法国有特殊贡献的犹太人,可免除本法令所预见的几项禁令”),却坐在木凳上,受警察监视。海琳和母亲获准前往探视。他们把他的领带、背带和鞋带都去掉了。“警察解释说,这是奉命行事,因为昨天有一个被关押人员企图上吊自杀。”
就这样,海琳·贝尔的心中划下了一道裂痕,一边过着宁静的读书生活,另一边父亲像罪犯那样待在警察局肮脏的小房间里受监视。她形容为“无法跨越的鸿沟”。然而,日记的语调依旧如前,没有一点儿退让,没有丝毫做作。语句总是那样简短,我们看到这是一位多么刚毅的年轻女孩。父亲被监禁于德朗西一事,教她明白了是什么毒害了1942年的夏天,是什么令它黯淡无光,而那些只忙碌于琐事或选择视而不见的人对此却漠然置之。海琳,则睁着双眼。一个热爱艺术、精细敏感的女孩,本可以本能地保护自己,条件反射或故作惊恐地扭过头去,甚至逃往自由区。而她,恰恰相反,她不逃跑,自发地感到自己同苦难和不幸紧密相连。1942年7月6日,她来到法国犹太人联合总会(UGlF)所在地,请求以志愿者身份加入,为德朗西和卢瓦雷’集中营的犯人尽点儿力。每天,她都要接触因为遭逮捕而残缺不全的家庭,接触一切日常恐怖事件的直接见证人。他们亲眼目睹“冬季自行车赛场”大搜捕、德朗西集中营和黎明时分从波比尼火车站启程的货车。UGlF的一名负责人对她说:“这儿可没有你们做的事!听我的建议,你们就请回吧。”可她还是留下了,怀着不可遏制的激情,突破了界限。
她的勇气、正直和内心的澄澈,令我想到兰波的诗句:
我竟因娇嫩
而失去我蓬勃的朝气。
对自己注定不幸的结局,她早有预感。她写道:“我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活着,而不是一星期一星期地活。”还写道:“不知为何,我有一种赎罪的欲望。”我们不由想起哲人西蒙娜·薇依。。海琳日记的有些章节——她将这本日记当成写给拉丁区那位“灰眼睛”男孩、她的朋友让的信,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能读到——有时会让人想到在同一时代,西蒙娜·薇依致安东尼奥·阿塔耶斯的那些令人心碎的信。是的,西蒙娜·薇依可能会写下海琳的这句话:“今年在这里结下的友谊,将打上真诚而深刻的印记,且带着某种肃穆的悲戚,永远不会有人经历这样的悲戚。这是秘密的盟约,在斗争和苦难中缔结。”然而,与薇依不同的是,海琳·贝尔敏锐地捕捉到了幸福、明媚的早晨,以及同心爱的人漫步阳光灿烂的巴黎街头,并且在她爱读的书中没有一部哲学著作,而是诗歌和小说。
日记中断了九个月。终于在1943年11月重新提笔。手稿上纤细俊秀的笔迹,变得粗砺、断断续续。没有什么比这九个月的沉默更富有暗示性,让我们明白她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了极其严峻的事。她记了下来:“办公室所有的女伴都被逮捕了。”她的笔下反复出现这样的话:“其他人都不知道……”,“其他人不理解……”,“我无法开口,因为人们不会相信……”,“有太多不能说的事……”。又突然吐露隐情:“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在怎样毁灭一切的经历中度过了今年夏天。”
她还写道:“此时此刻,我们正经历历史……那些把历史缩减成几句话的人,大可以自命不凡。他们能否知道,他们的每一句话掩盖了多少个体的痛苦?多少鲜活的生命、泪水、鲜血与焦灼?’’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的声音依旧那样清晰,但从那以后,她改在更远处说话,就像艾蒂.西勒申。在《韦斯特波克的信》中那样离我们远远的。她尚未突破地狱的最后一圈。走在这个城市里,她总是为友善和令人欣慰的事物打动:杜伊勒里花园的小门、水上的叶子、巴黎全部的美……她去加利尼亚尼书店买《吉姆爷》和《多情客游记》。但是,从她透露的点点滴滴来看,我们越来越频繁地意识到,她被这座城市的黑洞裹挟了,陷入那些被诅咒之地,它们的名字时常出现在日记里。济贫街,几名同她一样的志愿者和她的朋友弗朗索瓦兹。贝尔南,就是在办公室被捕的。海琳·贝尔侥幸逃脱了这次大搜捕。克洛德一贝尔纳街,少年儿童之家,阴森可怖的“犹太事务”警察在那里搜查、抢劫被流放者交上来的行李。沃克兰街,小女孩之家,这些小姑娘就在巴黎解放前几天被捕和遭到流放。位于讷伊的爱德华一诺尔捷街的孤儿院,海琳经常去那里照看孩子,带他们散步,或是在他们生病的时候,前往塞夫勒街的儿童医院或桑泰尔街的罗特席尔德医院照料。其中有“笑容灿烂”的小爱德华·瓦格里布、小奥黛特、 “我喜爱的、常常牵着”的小安德烈·卡恩,还有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们中的大部分于1944年7月31日被流放了。
一个午后,我想沿着相同的路线走一遍,更好地体会海琳·贝尔的孤独。克洛德一贝尔纳街和沃克兰街距卢森堡公园不远,在被一位诗人称作“护墙大陆”的地带边缘,是巴黎的绿洲,难以想象灾祸曾蔓延至此。爱德华一诺尔捷街在布洛涅森林附近。1942年,总有一些午后,在这些街上,战争和沦陷似乎很遥远,近乎虚幻。但这个名叫海琳·贝尔的女孩,深知自己陷于罪恶和野蛮的深处,却无法告诉那些殷勤而漠然的路人。于是,她写了一部日记。她是否预感到,在遥远的将来,会有人来阅读它?抑或害怕,怕自己的声音同无数遭屠杀的人一样,随风而逝,不着痕迹?在翻开书页之前,我们要屏息敛声,聆听海琳·贝尔,同她并肩向前。这个声音、这个人,将陪伴我们直到永远。
1942年,总有一些午后,在这些街上,战争和沦陷似乎很遥远,近乎虚幻。但这个名叫海琳·贝尔的女孩,深知自己陷于罪恶和野蛮的深处,却无法告诉那些殷勤而漠然的路人。于是,她写了一部日记。她是否预感到,在遥远的将来,会有人来阅读它?抑或害怕,怕自己的声音同无数遭屠杀的人一样,随风而逝,不着痕迹?在翻开书页之前,我们要屏息敛声,聆听海琳·贝尔,同她并嫡向前。这个声音、这个人,将陪伴我们直到永远。
1942年的巴黎,战争的阴霾笼罩塞纳河畔,纳粹的铁蹄蹂躏法兰西的土地,希特勒的魔爪伸向了犹太人。此时,我们的主人公海琳·贝尔还只是索邦大学的一名普通学生。年仅二十一岁的她出生于富裕的犹太企业主家庭,受到良好教育和艺术熏陶,在学校主攻英语文学,醉心古典音乐。徜徉在雪莱、济慈的诗歌圣坛,流连于贝多芬、巴赫的艺术殿堂;抛不开生活琐事的羁绊困扰,也少不了同龄少女的悠悠情思。
但是,自那年春天开始,她便心中忐忑,有不祥的预感,因而从4月起写下了这本日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然而读每一页日记,她仿佛就在我们身旁。占领时期的巴黎,有时,她感到如此孤单,而我们却陪伴她日复一日。在那个寂静的巴黎,她的嗓音这般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