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中一带,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常家其实不是榆次车辋村的老坐地户,他们是从吕梁山的常家沟逃荒到榆次车辋村的。其实这样的说法也不准确,这是那些对常家并不知根知底的人们的说法。事实上,常家也并不是吕梁山区常家沟的人,常家真正的根其实就在晋中的小京城一太谷县。不过这样一说,话可就长了。
明初洪武年间,经过元末明初的连年战乱,中原地区人口流失非常严重,本来人烟稠密的繁华中原,有的地方竟成了千里无人烟的荒芜之地。为此,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断然采取了移民政策,把人烟比较稠密的华北地区的人口,按比例大批大批地强制迁移到中原各个地区。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也是对中国人口分布产生最大影响的一次人口大迁移,即洪武人口大迁移。
明朝政府具体的做法是,首先强制性地将华北地区大批人口集中到山西洪洞县。为了防止不愿意背井离乡的人途中逃跑,就将这些男女老少的双手捆绑起来,由官兵成批成批地押解到将要迁移的地点。于是,在当年的神州大地上就出现了被绳索串成一串一串的男女老少。他们在官兵的押解下,呼爹喊娘拖儿带女疲惫不堪。中途有人要拉屎撒尿,只好央求押解的官兵把捆绑着的手解开,以便于他们拉屎撒尿。以至于在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已经习惯地把解大便和小便称之为解手。
当年的太谷县在战乱中所受的影响比较小,因此人口相对来说比较稠密,这就使太谷县成为这次人口大迁移的重要人口来源地之一。虽说不是所有的当地人都会被押解到洪洞县,但当时官府是按十抽其六的办法到处抓人。为了逃避远离家乡的厄运,有钱有势的人家上下使钱,没钱没势的人家只好听天由命。
常家当年就生活在太谷县的城郊,一家人靠几亩菜地生活,算不得有钱有势的人家,上下使钱打通关节想都不敢想的。一来是故土难离,二来是迁移之路遥远艰难,于是常家人想办法逃脱了官兵的搜捕,逃到了吕梁山深处。
当常家一家逃到现在叫常家沟的一处七沟八梁两面坡的吕梁山深处时,那里还是个没有人烟、没有名字的荒芜山沟。常家的当家人带着妻儿老小,站在山梁上,指着眼底下没有人烟的山沟说,人有名就方便称呼了,地方有名也就方便称呼了,咱们以后就把这沟叫常家沟吧。从此,这个无名的山沟就叫常家沟了。从此,常家一家人就在这叫常家沟的地方住下来了。从此,这原来荒芜的地方,就有了人烟。从此,常家就在常家沟一代一代繁衍生活下来了。
再后来,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使山外的一些外姓人家,像常家一样,陆续从山外迁移到常家沟。外姓人多了,但常家沟这个地名却没再变。
常家沟虽说地不肥水不美,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常家沟的人却在常家沟一代代生下来,再一代代死去;新的一代再生下来,原来年轻的一代变老,然后再死去。常家沟的人本来可以一代一代在常家沟就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可后来一场大旱灾却打破了常家沟人平静的生活。
十九世纪中叶,包括山西在内的华北地区连年大旱,造成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年馑。
旱情是从上年初秋开始的。八月以后,天空就一直朗朗的,不见一丝儿阴天的意思。一直到了深秋,各家各户都忙碌着耕地耙地备种,就等着一场透雨从天上降下来好播种冬小麦,可是老天爷就是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农人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在干透了的沟底水地里将小麦种子撒下去。可是一直到了入冬时节,老天爷还是一直朗朗地对着没有冒出一棵麦苗的土地笑着,像是在嘲笑农人们的徒劳一样。农人们失望了,他们知道这一年的冬小麦是没有一丝儿指望了。
农人们在失望之余还没有完全绝望,因为整个冬天和春天,只要有一场大雪或者一场春雨,他们就能在经过雪水或者雨水滋润的土地里播种春小麦,夏收还是有指望的。可老天爷又让他们失望了。因为整个冬天,天空就没有挂过云,更不用说是下雪了。到了初春的时候,倒是隔三岔五地从远处飘来过黑云。黑云飘来是飘来了,可这些并不很多很厚的黑云只是和常家沟的农人们打个照面就又匆匆地随着风飘走了。常家沟的农人们有谁不知道春雨贵如油的道理?他们满怀希望地看着黑云飘来,又满脸失望地看着黑云飘走。大家就像商量过的一样,全都打消了播种春小麦的念头。
春小麦是没有播种,到了谷雨前后,虽然老天爷还是没有下一滴雨,常家沟的农人们还是又像商量好了一样,争先恐后地把大秋庄稼播种到干得要冒出烟来的土地里了。大秋庄稼毕竟比麦子要耐旱,只要地里有一些潮湿气,种下去的种子就能发芽出苗。尽管在干透了的地里出苗不多,可还是东一小块西一小块出了一些棒子苗和豆子苗。这些像长在瘌痢头上的庄稼苗,虽说看上去别扭,可多少还是给了常家沟农人们一些希望。但随着盛夏的到来,在炎炎的烈日灼烤下,常家沟农人们的指望也就烟消云散了。
进入盛夏不久,如火的骄阳就把田地晒得干裂开指缝宽的口子,出土不久的、原本就稀稀拉拉的大秋庄稼苗经受不住烈日的烤晒,没几天就都枯死了。随着旱情的持续,到了后来连河道也变干涸了,连根深叶茂的树木也呈现出枯萎的迹象。
这样的灾荒年头,虽说没有农活,常家沟的农人们还是习惯在白天的时候,三三两两走到地头,想象往年一样看看庄稼的长势。可每到地头一次,他们的绝望就又加深一层。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庄稼汉用绝望的眼光望着眼前干裂的田地和枯死的庄稼,叹息声和诅咒声就从他们干涩的嗓子里挤出来。 “两年了,一滴雨也不落。唉!看来今年的收成又是没指望了。天爷爷啊!你是忘了咱这一方土地的黎民了?”
“这地干球的,连草都死了,连树叶叶都黄了,还能种庄稼?有气力也没地方使。唉,等死吧。”
就在他们的叹息抱怨和诅咒声中,远远地从村口传来了送丧的哭声。站在地头的众庄稼汉们抬头顺着哭声向村口看去,就见出村的路上,缓缓地走来一队出殡的人群。两个汉子用一块木板抬着一个死人走在头里,木板上的死人用草席盖着,跟在后面的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女人和孩子都穿白戴孝,女人一边跟着走,一边哀痛地哭着数落着:“他爹哎!你这一去,留下我们娘几个可就没法过了。你咋说走就走了?……”
一个老汉直直地望着送葬的人群远去,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前走了两步,干涩的眼就有一点湿润了:“谁能想到像牛一样壮实的铁牛也会饿死。唉!”
另一个老汉跺跺脚,恨声地说:“死了的死了,没死的等死。”
站在两个老汉身后的一个汉子倔强地哼了一声:“常家沟这一方水土不养咱了。在这地方是没活路了。既是没活路了,那咱就走。等,就是等死。走,也许能走出一条活路来。”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