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文学体裁中,散文有其独特优势及魅力。这主要表现在:一、它更为真实、质朴和内在地反映民族国家与人民生活的变迁,是一本不可代替的日志和备忘录;二、它是作家与读者的投影,因为散文往往最好地反映了作家“这个人”,也是与喜爱它的读者进行促膝谈心、心灵对语的最佳方式;三、它更多、更直接、更好地承载了人生的智慧,令读者从中受益匪浅;四、它丰富多彩、自由潇洒、平淡高远的格调令人爱不释手,读者可随意选取、尽情而读、败兴而弃,完全不受时间、地点、场合限制。王景科主编的这本《新中国散文典藏》(第9卷)主要选取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至新世纪2013年之间31位著名作家的散文,包括苏叶的《告别老屋》、张抗抗的《窗前的树》、舒婷的《梅在那山》等,以飨广大散文爱好者。
《新中国散文典藏》共12卷,丛书收录新中国成立以来所有作家、学者的散文代表作,这是目前规模最大,涉及建国后到现在的全部作家、学者的文学大系,全面展现中国作家在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下散文创作的实绩。丛书以高质量为准则,根据作家的创作实力和所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进行严格筛选,每位作家所收录文章少则一两篇,多则八九篇,真正为广大散文读者提供一套典藏范本,也为后世研究者提供最全面、最权威的参考资料。本套丛书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散文创作的集大成之作,在规模和质量上都是史无前例的,具有填补市场空白的重要意义。
本书是《新中国散文典藏》(第9卷),由王景科主编,收入苏叶、张抗抗、史小溪、刘上洋、周佩红等31位著名作家的几十篇经典散文作品。
黄梅天
五月黄梅天的时候,我病了。牙疼,喉咙痛,低烧,眼角眦裂发干。做百事而无心,这也罢了,主要是捺不住地动辄就与人恶语相向,使大家认我是颗炸弹,我也觉得这不大好,是有点病兮兮的样子,何不看看呢?就看看吧。
看的是中医。号脉、观舌苔。老先生阅世极深而又绝不动容。摇着一枝粗钢笔,七拐八弯地写下一个外人认不得的方子,说:“一烦生百病,千万要看开。药疗为下,食疗为上。你神要清,气要补。弄点东西吃吃吧。”——好像是请巫师占了一回卜,他念给我这么一道符咒,将方子推过来,听得我把自己得的什么病反而搞忘了。
撑起伞,走在雨地里,想起琳前几天寄来的书,怪了,重重的一包,尽是谈吃讲营养的,她简直就和先知差不多嘛!既如此,我人又正烧着,疼着,“炸弹”着,莫如就做一个消闲的人,听听雨声,读读菜谱吧。
于是就把右手枕在脑后,左手伸在眼前,手执一卷《中国烹饪》,躺在靠椅里,一本一本地慢慢看将起来。开始还想找几款可以清神补气的菜点仿制一二。哪晓得看下去不一会儿就目迷五色了。那些馔肴,描龙绣凤似的,比缎子上织花还讲究。光是颜色的搭配就考究得叫你缩了手。至于“白扒裙边”啊,“三套鸭”啊,“氽西施舌”,还有“雪花蟹斗”啊,清是清,补也是补的,然那原料、配料、刀工、火候……无一不是皇帝佬儿亲戚家的摆设,不是寻常人家想依着样儿就可以画得出葫芦瓢儿来的。只有一个“苦瓜排骨汤”,名与实都还大众化。“泻六经实火,除邪热劳乏,清心明目”,是正对了我的路子了。只要在买菜时注意些,苦瓜拣那个子大,皮色浅白,身上的枣骨突儿崩崩暴起的就行,想来是不难的。
难的是王熙凤说的“茄鲞”之类,我想。难的还有那些菜的名字,我又想。好像世上的好东西都浓缩到那菜名儿里去了。中国人是雅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不仅仅图个饱和好,必要吃得高级,吃得漂亮,吃得巧妙,人才风雅。菜名就是由此而复杂和重要起来的。
比如“菜心炒牛肉”,望文知义,名字很一般。
“汽锅鸡”和“竹节鸽盅”,是指炊具不可更易,开门见山,直白了一些,也一般。
“松鼠鳜鱼”、“琵琶虾”,以形取名,有了一点意思了。
用人名命之的“东坡肉”、“宫保肉丁”,虽有古意,但平常人绝不考据它的出典,糊糊涂涂地跟着叫,糊糊涂涂地跟着吃,意思也就没了。
真有意思的是那些晴天过海的菜名。像“花拳绣腿”,实际上是油泡鸡翅膀加青蛙腿。“掌上名花”则是清虾胶酿鹅掌。“凤帔罗裙”谁能想到它是鸡翅膀加田螺片呢?心思真是妙极了。吃客们操筷时,怕是以为自己在吟诗作画吧?还有更雅的,“推纱望月”、“万紫千红”等等,也不知是指着什么取名的,反正不是诗情画意便是一团喜气,也不必知道原来面目是什么了。至于“佛跳墙”之类取名更绝,干脆杜撰出故事来,以证实吃它是多么的值当!
忽然地我也记起了几个菜名,那是以前听别人说的。一个叫“龙胎藏凤”,好像是说在猪肚子里塞鸡。一个叫“金钱圈”,是指炖猪大肠。在这里,富贵而辉煌的名字,大约主要不是为了助兴,而是为了避讳,遮俗,藏丑,免得贻笑大方吧?
人类真的了不起,有名的可以装饰,名不雅的可以偷换,没有名儿的可以弄它一个名儿出来。只要是想吃,我们这个诗礼大邦总是有办法的。而且吃得越残忍越以为高级——“氽西施舌”,吃美人。吃得越粗鄙越以为得计——“大串金钱圈”,发旺财。荤菜素名,素菜荤名,虚虚实实,搞也搞不清。这些学问怕只有老吃客才知道内情。自从吃字甲天下,满眼里人间宴席便没有断过,什么“满汉全席”、“全奶席”、“中华龙肴”、“东方大鱼筵”……千里长棚,轰轰烈烈,没有餍足的时候。蓦然间,我记起那年的“大串联”,我们几个女生偷偷摸摸地下了广东,进了饭馆。吃什么呢?吃这个吧!大家都点着一个菜名——“万绿丛中一点红”。不一会儿,侍者在肩上放了个托盘走过来,远远看去,一盆青翠环抱着一团娇红,美极了。待他走近,放下盆子,我的天!是一只才剥了皮的血淋淋的小老鼠放在生菜上!吓得我们“呜哇”一声,四散奔逃开去。好一个“一点红”啊!
……我想,琳一定是搞错了,怎么寄了这样一包书给我?是劝我保养吗?还是给我介绍种种吃的巧局呢?它实在不能给我添寿,也不能慰我安康,原有的一点点食欲,也几乎退光了。添加的倒是栗栗的惶悚和挥之不去的疑惧。不晓得人到底要吃干什么?要这个样子吃是干什么?
而雨声渐渐地又密集起来,关上窗子,合上眼睛,竟然看见红亮的葱烤大蟹铺天盖地而来。愤怒的它们舞动着两钳八脚,披盔戴甲,排成罗马方阵,踩着隆隆的鼓点向我躺着的靠椅逼近!我一挣,就醒了,书都掉到地上去,汗出了一层。雨声这时和操兵练戈差不多了,疾愤的水在窗玻璃上急淌。屋角渗漏的地方,水迹更深了,橱柜边一只畚箕大的七彩大蝴蝶风筝已被滴湿了大半个了,躁得我恨不能拿块抹布把天擦干了才好。但是到哪里去找这么大的抹布呢?自己想想都要笑。母亲这时推门进来问:“退烧了吗?”
我说:“退了吧。”
“想吃点什么呢?你。”
“吃……”
我嘎嘎着干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一九八九年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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