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夜雨编织的水条进了村庄,等到阳光和脚步来了,到处是热闹。青灰的背脊在发了棵的稻田里东倒西歪,驮着竹罩、网兜的人往那里跑,沟渠里白亮的身子噼里啪啦,半大的小伢拎着篮子下来了。回到家里有什么在抽打老屋和浅水,原来鳝鱼钻进了明塘!粗大金黄的身子在那里游翻了天。应该还有不少顽皮的,顺着雨条游到天上吧?!下阮个,是水做的村庄,鱼喜欢。土路上都是湖里的风,不算浓稠但多少带着鱼气,晚上撞进男人的鼻孔成了呼噜,吹到女人的梦里,也是有些浪头的,一起匀匀地飘着。村庄在响声里移动着,从夜晚到天光。
半空里有叫声。是一大一小的鹭鸶,铅灰的细腿横在蓝天里,画自己的白,画自己的飞,让白跟云比,也比快慢。它们往着草场的方向去了。雨宽说,它们是从村里桑树上飞来的。鹭鸶认得人,刚刚在和我们招呼着呢。不错,叫声是敞开的,你望一望也行,朝它们叫两下也行。
村中的大桑树上是有鸟窝的,多少回我翻过小屋岭就看到了。鸟窝密实了村子的高度,也和桑树一起把村子撑得好看饱满,按着它们的意思村子从西到东地打开着。枝杆依次错落,很简单很好爬的,不要多少胆量和力气就能上去。许多人都上去过,却没有人跌下。老皮大爷说,桑树保佑着大家,意思是鸟窝也在保佑着我们。我不太会爬树,也能上去吃桑果,嘴里脸上都是红红的。桑树面前,不要说我们,就是王大小老皮大爷又才多大啊!
村东头是渐渐的矮下去的,过了柳树和条石围起的水井,再紧几步就到了河里,没有界的,水涨到哪哪里就是界,地势缓缓地朝着湖里伸过去,湖是一点点地深起来的。划水的时候许多人一起,本事大的朝前去,怕了就掉头。没准呛几口也没什么,就是鼻子难受点,这水清亮,吞到肚里好一会了,嘴里还在发甜,快朝村子补几个狗爬式,脚就能踮到土了,大桑树的影子也过来了。没有人淹死,在下阮个快乐和地狱有着和柔的坡。过河,赤脚弯腰用力一搡船,身子一缩就上来了,细碎的浪花窸窸窣窣。
船梆子上的屁股,给湖水小小地颠着,腰身像有小蚂蚁在里爬着、夹着,麻酥酥的,让人懒懒地东张西望着。
东面的山很高的。山那边是什么呢?没去过,想不出么样子。脖子仰得酸了,那里的境界是一个劲地蓝上去的,没有一点磕绊的地方。有山托着,目光可以伸个懒腰朝更远的地方望。云停着呢,是又白又柔的那种,自然想到神站上面,看着人间,看着湖、目光和脸。白云是白的天,好多和柔的意味给包着,丰盈地蓬松着,它们安静地与蓝天重叠,真是别有洞天。与蓝天相接的地方,拉开了一长条暗影,又在画另一种颜色的天,目光搜索好一会,没得一点动静,估计雨、几颗星子、某个谜底都在那里藏着掖着。蓝的天,青的天,灰的天,黑的天,红的天,什么天没有?看够了天,目光不再紧涩,好比发开了的毛笔顺着山脊描了过去,到了山脚下的羊虎头,就松缓了好些。几棵柳树围几户人家,一块块的石头从底下码得平整。披散的柳叶里,透着斑驳的墙、隐隐的狗叫。小阳天里,坐船也直接坐在升金湖上,看不完的水,云,山和天,时间怪快的!
雨宽要划船,王大小不干。大鼻头在半空里耷拉着,他说不是好玩的,水火无情!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躬着身子划。暗长的水纹,像抖开的布,在湖里洗着。西边的下阮个,见不到屋了,只有古老的桑树弓起在湖面,成了一抹灰白的瞩望。
桨涡转着,形状质地、色彩响声还是那样子,从一个窑里出来似的!王大小的桨涡都是蓝边碗大小,开在船两边。涡小了船(P4-5)
新华出版社主动提出要为我出本散文集,我是对我散文写作的鼓励。四十多万字的初稿,责任编辑定位选取写徽州和江南的文字,余则一概不要,高端出版社的目光让我心里一亮,电话这端我不觉得心疼。
对方重视编辑思想。也可以说他们要的是成色最好的作品,但我有难处也有一个心病:写江南的文字少了。以知识学养见长的散文,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的潇潇洒洒,当然好,我晓得那里的套路,但我不太习惯将眼前的物事和典故揉合一起。在《草场》《过河》《鱼米之间》《平静》等写作中,我看到了属于我的方向,那就是原汁原味地呈现。文无定法,只要真的触及生活的深度、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就是好东西。
细节留在心里,文字就活在细节里。呼吸和温度都在那里了。一篇好东西,其实是细节的胜利。多年前读何士光《种包谷的老人》,那里的浇水声,今天我仍听得真切。细节不孤立,为什么写这个而不要其他,这连着思想,关乎审美发现。将有味的部分漏掉或表达不逮,是叙述的罪过。糟蹋容易,营造艰难。写作者没有语言,是做不好一个写作者的。小说散文诗歌都要细节。让细节再现,也收获汉语的本色。操作到这个层面,操作者应该是一个宽广的地域,有山有水有花草,还有生命在飞,需要哪部分就对准它,连瓢虫用烫折的发丝般的腿在爬,都真切,就好看了!
没有写作者不写自己家乡的。
我的家乡是个坡,一条公路往坡上一比划,公社大院、粮站、医院、供销社、学校、住户有了各自的分寸,一个小镇就凑起来了。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移民小镇,虽然土头土脑的,少了根基,但和坡上的黄荆条一样,有自己的姿态。我老家是升金湖边的一个小村,和《水浒传》上阮氏兄弟的石碣村差不多。湖水在东头拍打柳树,鱼虾翻动,沉睡的月光醒了,就耀眼了。生存的根须自然往波涛里延伸,少不了荡涤或截断:一个村子近十条人命倏忽没了。
对于这种命定的劫数。我说:“灰白的糊面滚动出股股泥浆,像是湖水着了火冒出的黄烟。”我还说:“牛皮裤将人装了进去,裤子僵硬地凹凸着,简直像穿了一条满布石块的湖沟。”用这种文字对准生活的狠劲,将彻骨的寒冷和疼痛担当起来。我想语言应该加速,每个汉字得像窑里的砖块,带着火焰站立和排列。限于水平我做得欠火候,但我在努力。
“几乎所有的冬天,表叔都在湖水里。明亮冰凉的湖水将表叔磨得越来越短小,像是屋后的那把桨。”这种表达,是传统和现代意识的妥协,是东西文化交融的定格。表象和本质之间,应该有一截路,写作者消融了这截距离。完成表象也抵达了本质。回味留给阅读。
过往的生活早已刻盘。顺着下去,还有更多的颤动和悬念。 一个山坡连一个山坡,一条大蛇让我碰上了。以为是死的,发现是活的,我怕得不行,简直像碰上一条长长的咒语。我认定四面八方的生存惯性让它昂起头,那里的势力是一块土地散布又拢起的前哨或尾声。本来远远的,谁让自己想当然地拉直路径。金寺山的庙就在前面,梵音没有了,但未真的消失,时空和它一起飘向了深处。
江南的河流,扩散了游走的节律。多年以后,我还在辨别她的无声和响亮。她擦洗着村庄和衣裳,就像母亲一样。在她的深广里。我的文字是浅薄的,泛不起水花。我还是想和鱼虾一样下点狠劲,一个猛子找找方向。
《徽州物语》分四辑,是江南、徽州,徽州、江南轮着来的。我在歙县、婺源接触了一种质地,豆火一样凉凉的。石级和山峰,搭配的光芒,其实就是隐隐的通道。还是老一套吗?经历和感受,在山顶冒尖了。朱熹、戴震、胡适、黄宾虹让多少眼睛一亮。天空和海洋都是有方向的,一条领带顺应了文明的风范。那么多的纸页和山峰里,徽州沉下去又顶上来,深度自然了。这块土地,老枝新芽都有细枝末节泄漏春光。
黑白徽州,曾是我的结论。鸡鸣狗吠、流水淙淙,我是顺着山的来龙去脉来琢磨的。一次,我和一个朋友骑自行车从屯溪去昌溪,单程化了四个多小时,黑瓦白墙在山林里若隐若现,我们在扭成麻花状的土路上飞跑。吃炒面,那种拌着鲜嫩的菜薹和腊肉的食物,我们边吃边赞不绝口,吃了很多,像贪食的春蚕。还有很多汗,在头上亮晶晶的。抬眼,空中一根黑漆漆的钩子吊住红渲渲的篮子。后来,在灯火里听鸟叫,好像不是碰到的,而是专门来听的。是铁棍在树上的一下下碰撞,亮色被木质吸收了,剩下的部分给了我们。断墙残壁里,我看到了非常大的缸,摸一摸缸沿,都是粗糙的疙瘩。走了老远了,脑子里尽是宽厚的陶瓷。昌溪是歙县的边边拐拐。有点临摹的味道,我要将其中的劲道和光亮体味出来。不仅仅如此。
我写:凹下去的成了砚池,突出来的成了牌坊。是石头。又何尝不是徽州?吉普赛人说,在我死后,请将我站着埋葬,因为我跪着活完一生。关键是自己对表达对象的认识积累、深切体会。概括起来才劲道。
初中时,一个同学被我几笔一勾,留在墙上。大家看了笑,不需要说明:这是童林。他活灵活现的。擦掉了,我又重来,操作简单,比他追我还快!把他画得那么像,是侧面轮廓,有折点的鼻子,还有往前挺的下巴,三个部分帮了我的忙。肖像沉淀了性格密码,性格即命运。明朗的隐秘的,都在那里了。大地依然,面对生养我的厚土,我在用心描画,不仅是侧面轮廓。新安江、升金湖都是那喊痛岁月的江湖。
阮文生
2016年6月4日
阮文生著的《徽州物语》是一部描绘徽州及江南山水、风土、人物的散文集。作者细腻的文笔饱含诗情画意,就像徽雕一样精雕细刻,通过一个个特写镜头式的情景再现,让徽州的人文与当下从岁月的深处缓缓绽放……
阮文生著的《徽州物语》就向我们讲述了徽州的山水,徽州人物,日日在眼前。每一寸时光占据了经纬。如果一支笔,不断地深入黑瓦白墙,那么它也会神奇灿亮起来的。《徽州物语》分四辑,是江南、徽州,徽州、江南轮着来的。在书里,天空和海洋都是有方向的,一条领带顺应了文明的风范。那么多的纸页和山峰里,徽州沉下去又顶上来,深度自然了。这块土地,老枝新芽都有细枝末节泄漏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