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刘一丈书》
“孚”的意义是啥,言人人殊。有人说应该当“孵”讲,有人说应该当“鹜”讲,有人说应该当“包”讲,又有人说应该当“信”讲。各有各的见解,这都是文言文捣出的鬼,研究起来能把人研究得血压增高。不过不研究又对问题无法明了,心痒不止。柏杨先生曾为它下过不少工夫,今天才算豁然贯通,不敢自秘,写出以告读者先生。呜呼,这个字已发明了五千年矣,一直到今天才有适当解释,列祖列宗,真是抱歉得很。
君没有听过相声乎?陈逸安先生和魏龙豪先生上台鞠躬之后,陈先生乃日:“有那么一天,我饥饿难忍,走到火车站,看见一件西服上衣没人看管,察言观色,就把它俘了过来。”魏先生日:“俘了过来?嘻,那是偷嘛。”陈先生日:“不,那叫俘。”魏先生日:“明明是偷。”陈先生大怒日:“你食古不化,懂得个啥,那就叫俘。”魏先生乃不得不屈服日:“好好好,就算是俘。”连魏先生对这种定义都完全同意无误,我们这些观众还有啥说的。前天柏杨先生到朋友家串门,趁他不备,就曾俘了一大块年糕而归。
于是乎我们可以知道“孚”到底是啥矣。盖孚者,俘也。其音相近,所以说十分的古典文学。有一次我去领稿费,趁人不在,刚拉开出纳老爷的抽屉,该出纳老爷从背后喊日:“嗨,你想俘点啥?”我立刻自动自发地把它关上,这才真是有大学问在焉,一想便知。我固无所获,他也无所损,双方一笑了之。如果他喊日:“你想偷点啥?”我有如此伟大的人格,岂能轻易和他了之?这是孚字的一解也。
孚字还有第二解,君拜读过明王朝宗臣先生的大作《报刘一丈书》乎?你如果没有读过那篇文章,犹如没有读过柏杨先生的文章一样,真是枉生人世,应立刻发动马达,赶紧去读。如果读过,那当然是太好了也。在该文中,用的“孚”字最多而最有力,他虽没有对孚字下一定义,但可以推测出来(智力稍差的读者,虽推测不出来,经柏杨先生一开导,谅不难恍然大悟)。宗臣先生问日:“今之所谓孚者,何哉?”这个孚,则高级得多矣,把上面那句话翻译成白话,便可知其传神。宗臣先生问日:“现在之所谓忠实分子,是怎么一回事呀?”这比文言文更能使人耳目一新。
“孚”这玩意儿,真是伟大。既可以偷之骗之,又可以忠之实之,此中国文字之奥妙,洋大人异不懂者也。
宗臣先生不是严厉问过了乎:“所谓孚者”是啥?那就是说,“所谓忠实分子”,是“何哉”耶?该《报刘一丈书》中,有精密的描写。文日:“所谓忠实分子者,一天到晚,策马(如今则坐汽车矣)于大官之门。秘书(或副官焉,或传达焉,或门房焉,或听差焉,或下女焉,或工友焉)故意不给他通报,他就低三下四,拼命说好听的话,像妓女一样婉转赔笑,然后从皮夹里掏出红包送上。这时候秘书才把他的名片拿进去,而大官并不马上接见。只好站在马棚里,和马匹马夫挤在一起,粪臭扑鼻。冬天又饥又寒,夏天又蒸又热,实在难受,可是不敢走,亦不肯走也。一直熬到天黑,拿红包的那个秘书出来,告之曰:‘大官累啦,今天不再见客啦,明天请早。’到了第二天,不敢不来,亦不肯不来,半夜就起床,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忽然听见鸡叫,马上前往,敲大官的门,秘书大怒日:‘你是谁?’答日:‘昨天来的那个。’更大怒日:‘你来这么早干啥?哪有大官这时候见客的?’他心里颇为难过,但仍勉强忍住,结结巴巴日:‘可是怎么办呀,求你让我进去站站!’秘书第二次拿到红包,才算打开大门。他仍照老样站在马厩里。幸而大官起来,高坐堂上召见。他紧张万分,双手按地,爬到台阶那里,秘书日:‘进去呀!’他假装害怕,硬是不动。后来还是抬起了头,捧上‘寿金’,大官表示不接受;他一定非孝敬不可,大官表示拒绝到底;他又第三度努力请求,这时候大官才勉勉强强,不得不留下。然后他才爬起来,爬起来后又鞠躬,一连鞠了五六个躬,方叩辞而出。
“出来后的动作更引人人胜,他向秘书哈腰日:‘大官和我谈了很久,再谒见时务请帮忙。’秘书还他一礼,他心中大喜,狂奔而出。途中遇到朋友,立刻停马扬鞭(现在则是停汽车而从窗口探出其头),吹日:‘我刚从大官公馆出来,大官为人,真是忠厚。’然后添枝添叶,信口开河日:‘他一定要留我吃饭,我因为有别的应酬,还不是为了那件什么事,老人家还骂了我一顿哩。他家太清苦啦,我看他们的饭只有一菜一汤。’朋友一听,因为大官对他甚好之故,立刻肃然起敬。终有那么一天,大官偶尔谈起日:‘某某很可靠,某某很听话。’听的人谨记在心,也跟着到处宣传,这就是所谓忠实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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