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把金光洒满河堤,回到昨晚的地方,巴巴们已经起床。三个巴巴刚从恒河沐浴回来,一个人在炉子下点火,还有一个光头的,已用白灰涂满赤裸的全身,他盘腿端坐于帐篷前,虔诚的印度教徒排着队在他面前俯身跪下,巴巴在他们的眉心点上祝福的印记。他在逆光下的侧影,不胖不瘦,修长好看,像尊石膏像。
高处,光着上身的瑜伽士正以莲花双盘式面对晨曦练习腹部清洁术,只见他双手自然落于两膝,面色平静,而腹中却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皮下翻滚,令人惊叹;沿河的大小湿婆神庙里,信徒用恒河水洗净湿婆神的林伽,并用牛奶奉献神灵;延绵不绝的恒河长堤上,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女人,穿背心的、裹着五颜六色纱丽的,穿梭于河水与堤坝间,把半身没于水中,捏住鼻子,再整个人沉下去,以洗净罪恶,然后回到堤坝上,有条不紊地换上干净的衣服,用梳子梳理漆黑的湿发;女人们举着镜子,在眉心点上鲜红的空空粉;小摊贩早已就地摆好日用商品,卖花的女人用和时间赛跑一样的速度串着金盏菊,她的身旁,一群男教徒围坐在地上做糕点,而野狗们,黄的,黑的,白的,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四处睡着,太阳照在它们平静而天真的脸上。有空当的地方,六米长的纱丽,红、橙、黄、绿、青、蓝、紫,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颜色,拉开了铺在石壁上,像一支从天而降的大笔在这幅《恒河沐浴图》上绘出的色块,光射下来,洒上它的七种化身。
你再不能在任何其他地方看到同样的场景,这鲜活生动得令人窒息的人的世界啊!这被湿婆神的威名所吸引来的印度人啊!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你去哪里找寻这无数演技惊艳的演员,他们不需要任何指导,完全不受任何旁观者、围观者和镜头的干扰,全身心地投入,诠释着自己的角色。而如果这只是生活的一个瞬间,你去哪里寻找如此丰富、紧凑、充满了诗情画意又如史诗一般壮阔的画卷啊!
今天是湿婆神日,也是瓦拉纳西为大壶节贡献的最后一道大餐。从昨天开始,信徒们陆续前往老城中心的维西瓦纳特庙朝拜。维西瓦纳特庙是瓦拉纳西最神圣的湿婆神庙,也被称作黄金庙,因为其中一个塔顶由黄金镀成。
“我们去黄金庙吧。”走在河堤上时,吉娜突然说。
早在火车上就已听说湿婆神节的盛况,据说从昨天起警察就已在金庙附近限制车辆进入,而外国人和非信徒都是不许进的。但我和吉娜在这一点上有许多相似:我们愿意亲自去验证。更何况,从地图上看,金庙近在咫尺,而那是最神圣的一座湿婆神庙啊!
爬石梯,顺着上行小路,慢慢转进老城。狭窄的街道,密密麻麻的小店铺,都让我想起突尼斯的老巴扎,同样流淌着一种深灰色的古老气味。牛在其中穿行,路人用水沾湿牛的尾巴,再拾起牛尾扫在自己头顶。是了,在这里牛也是神圣的,尾巴上带了神的祝福,我以为有趣。路旁遍布着大小不一的湿婆神庙,人们用河水清洗林伽,再套上金盏菊或玫瑰花环。就这样一路逛,一路问,路虽然窄,但并不拥挤,于是我们开始嘲笑起那些不实的传闻,昨天达尼还说他排了五个小时长队才进去。而我们眼看就要到了。
再转两个巷口,前方的路不再顺畅,人流从不同的巷道转进来,没多久,我们发现自己站在了队列中,男人,女人,孩子,迟缓地向前挪动。大多信徒都光着脚,踩在湿漉漉的地上。没一会儿,人口密度就骤然加大,我不再感到舒服,因为人群里已经出现了肢体碰撞。后面的人在推,前面的人又向后挤。
“我的天哪,这么多人!”我叹道。
吉娜笑:“连老天爷也会说,‘我的老天哪,这么多人’!”
但很快我们不再笑得出来,吉娜在身后,用双手护着我的肩,我们试图挨在一起,但后面的人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推挤。
“请不要推我。”她皱着眉头,脸上已不再有平日的宁静。
有男人把孩子架在脖子上,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再有孩子容身的空间,他们随时有被踩踏的危险,实际上,不仅是孩子,连我这样海拔不够的成年人,也开始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威胁。我和吉娜都不再说话,把注意力放在每一个将要迈出去的步子上。我们手上捧着要献给湿婆神的玫瑰,步履维艰。
当我们经过最后一个门洞时,人群中出现了骚乱,一个男人抱着孩子试图横穿人群,而对面的人流也突然插进我们顺行的人潮,男子用胳膊肘抵着对方的后肩,两个人争吵起来,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我被夹在几个男人中,在那一瞬心慌意乱,感到大事不妙。人群已经陷入混乱,人们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危机四伏。
“给你!”我和吉娜交换一个眼神,迅速把鲜花塞到一个即将进门的男人手上,“帮我们献给湿婆神!”我喊道。
黄金庙的入口就在眼前,但我们决定放弃。
“既然这些人都爱湿婆神,为什么这么暴力?”吉娜皱着眉,她看上去很难过。
“也许因为我们还只是人吧,而人很难克服恐惧,又因恐惧生出了私欲和暴力。”
中午,让琴娜的邻居叔叔请我们去吃烧茄子和奶酪汤,他的妻子是位有趣的太太,看见我们喜欢极了,在脸上亲来亲去,像有给不完的爱。
下午的天气是这样让人烦躁,饭后的我困倦得抬不起眼睑,吉娜也急于在冥想中找回宁静。
“两只手感觉很重,抬不起来。”她说。我次听她这样描述负面能量。
“怎么了?”我不解。
“当我们和人交往时,在精微层面能量也在流通,换句话说,能量在相互交换,我们会带上别人身上的能量,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直到暮色垂落,才找到一辆三轮车送我们去恒河,弥补上一日错过夜祭的遗憾。
阿索等在那里,在水塔的后面,他走出来,挡住去路,好像他就是专程在那里等我们的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拒绝了一路上搭话的许多船夫,却上了他的船。
“你们很幸运,得到了湿婆神的爱。”他坐在船头平静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他笑,并不解释。和达尼一样,阿索也是瓦拉纳西人。祖上已有十代人生活在这里,他骄傲得很:“有恒河和湿婆神的保护。”三十一岁的他做船夫已近二十年。
“来瓦拉纳西做什么?不就是接近神吗?”他自信满满地说,“我会告诉你们所有故事。那个是巴巴的修道院,这个,是猴神哈奴曼的寺庙。”
“为什么猴子也是神?”我愤愤地问,在温达文被猴子袭击的经历依然历历在目。
“因为它是神的化身。”
“猴子也是神?”
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记录了猴神哈奴曼协助阿逾陀国王罗摩救出妻子悉达的故事。亦有一些中国学者认为,哈奴曼可能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罗摩是毗湿奴的第七化身,毗湿奴还有一个著名化身便是我们在温达文见过的奎师那。
“哈努曼就是湿婆神,湿婆神就是毗湿奴,毗湿奴就是奎师那,奎师那就是哈努曼……”阿索笑看一脸迷惑的我,“太太,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不管是猴子,还是恒河,还是湿婆神,他们都只是神的不同化身,因为神只有一位啊!”
在这泛着烛光的恒河上,他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突然意识到这几日的印度之旅中所发生的一切之间有着某种隐隐的内在联系,也似乎感到在平时日复一日的生活背后还存有着另一层实相,一个可以把一切碎片整合于一体的实相。于是我理解了为何印度有上百万位神灵,而他们又为何可以和睦地相处于同一片大地之上。我理解了穆斯林的阿里为什么能和印度教的沙鲁克成为好朋友,也理解了为何牛可以吃我的花,猴子可以抢我的眼镜,也理解了为何特蕾莎修女会说:“一颗纯洁的心,很容易看到基督,在饥饿的人中,在赤身露体的人中,在无家可归的人中,在寂寞的人中,在没有人要的人中,在酗酒的人中,在躺在街上的乞丐中……”
因为神既是有形,又是无形,他无所不在,又显现于万物之中。
而告诉我这些话的人,是一位印度的船夫,他的名字叫阿索。
阿索说他现在的梦想是能够顺利举办婚礼。他每天工作到晚上十点,再去瓦拉纳西的一家纺织工厂打工四小时,凌晨五点起床再回到恒河划船。他这样拼命工作,就是为了两个月后自己的那场婚礼。
“我已经攒了三年钱,”他笑着说,“家庭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因为家人能让我感到幸福。”他并不掩饰缺钱的事实,因为他一直在劝说我们明天坐他的船看日出。但在另一面,他身上还有一种笃定的信念和自尊,那是一种瓦拉纳西人特有的自尊。他过着辛苦而单调的生活,却知道该如何成就自己的生命,并让自己快乐。这甚至令我有些嫉妒,因他的心中坚守的价值以及由此而生的自信。他同所有本地人一样,每日清晨于恒河中沐浴,感受恒河与湿婆神的爱。
“很多外国人说恒河脏,但你知道有多少人来这里洗去一生的罪孽吗?你知道多少人想死在这里让自己重新变纯洁吗?你知道恒河吸收了多少人的荒唐岁月和他们种下的坏因果吗?恒河不脏,脏的,是人的罪孽。”
就那么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瓦拉纳西让我在另一个层面重新认识了两个词:肮脏和纯洁。这个城,在我去过的所有印度城市中,是最脏的,脏得让人忍无可忍,但与此同时,她却一直在不断地滋长我的感知与智慧。她一直在洁净我。
当你看到恒河时,你会发现她从不呻吟从不抱怨,她的胸襟如此宽阔,她的爱如此深厚,无论何时,无论有多少人同时在其中沐浴,你所见到的她都在用那种温柔而永恒的目光,把切罪孽吸入胸膛。所以,她无愧于母亲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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