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里有三个女孩:黎巧儿、安吉文和林雪泥。她们从各自不同的背景中走来,走进枫橡树中学的课堂,走进她们各自的少女时代。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无时不涌动着青春的潮汐:关于友情,关于代沟,关于难于摆脱的学业竞争……三个少女义无反顾地踏八青春的门槛,完成了从心智初开的少年到初谙人事的青年的转变。这种转变使她们色泽浅淡的人生变得浓墨重彩。但是每个人人生色彩的区别是如此之大:黎巧儿在孤独中挣扎,几乎被孤独吞噬;安吉文填补虚空的方式让她付出了被劝退的代价;林雪泥如愿以偿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怅然若失。青春是一桩错综复杂的事件,一场扑朔迷离的危机,每个人都要走过的,怎么样走好呢?
她的座位靠窗,偶尔,她从书本中惊醒过来,就抬头凝视着窗外。远远的操场上有一棵硕大的银杏树,金黄的扇状的叶片围绕树根落了满地。每当这棵树撞进视线,她就开始想象,想象自己是一棵树,那华丽的、生气勃勃的树冠像个巨大的花蕾,从地面优雅地升起,在空中轻微地晃荡、婆娑着;叶片在风中摇曳,轻轻相撞,像午夜少女窃窃的私语。树是不寂寞的,它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多么自足、从容而优雅的世界。风带来受人欢迎的打扰,小鸟叽叽喳喳在树枝间跳跃,苔藓从树的根部攀援上升,小草匍匐在树的底下,为树张开一张绿色的绒毯。在白天,每一片树叶都尽力承受着阳光;在夜晚,一轮皎洁的月亮在树枝间轻步缓行……树啊树,多么美好!树是大自然的童话。
现在,林雪泥站在初秋的阳光里,心像一面鼓满风的帆。又要开始了,她对自己说,内心立刻充满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情绪。她渴望到她的海洋中去,在那里,她是一名驾轻就熟的水手。她渴望那种富于挑战的生活,她喜欢挑战带来的些微的刺激,更喜欢那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在这个新班级里会有些什么人呢?会不会有什么厉害角色?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任宏。
林雪泥和任宏彼此知根知底不是一点点,她知道任宏不容小视。任宏是枫中的活跃分子,初三了还忙着“组阁”,竞选学生会主席。林雪泥最看不惯他那种上蹿下跳的劲儿,哪儿都能看见他的身影:足球场,文学社,演讲赛……任宏的名言是:什么样的生活都要体验。因此,哪儿热闹哪儿有他。大概是为了体验生活。热闹是要付出代价的,本来一直名列前茅的任宏中考一个跟头掉到了第六名——这就是任宏为热闹付出的代价。任宏啊任宏,你自食其果吧!
可林雪泥心中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愉快,对任宏的失利,她既有战胜对手的喜悦,又滋生出一种失去对手的空虚感。本来她总是一边拿第一,一边留着眼神观察任宏,任宏在那儿,就永远是对她第一的威胁。令她吃惊且失望的是,任宏既不太介意她的第一名,也不太介意自己的第六名。暑假里他还抱了一摞文学刊物来她家,找她共同“探讨文学”。他还是那样,情绪明朗,笑口常开,俨然一副“小小少年,没有烦恼”的模样。林雪泥忍不住试探他:“喂,考得怎么样?”任宏说:“不怎么样。‘名列前茅’大概是保不住了,不过,直升枫中应该没有问题。”这种大大咧咧的自信态度令林雪泥的胜利感大打折扣,她简直有几分失落——她是一直把任宏当对手看的,可是突然间,她发现自己如临大敌,人家却并不太当回事,对这场竞赛并不全力以赴,人家的兴趣早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是,还有什么比功课更重要呢?功课是一切之首,一切的一切,任宏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林雪泥对任宏在这一点上缺心少眼简直深恶痛绝。
除了任宏,就没人值得一提了,直升的占了新班级的大半,都是知根知底的,那些人谁会是她的对手?连安吉文都在里面,居然她也能升枫橡树中学!还不是因为安校长……安吉文,安吉文,安校长会有安吉文这样的女儿是件多么奇怪的事啊!思路转到安吉文这儿,林雪泥感到一阵不快,隐隐约约还有一丝烦恼袭上来。“理她呢!”她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加快步子向高一(1)班的教室走去。
教室里已经有好些人了,几名女生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前面一群男生围着一个人很热闹很起劲儿地在说些什么。她听到一个男生在问:
“陈老师,你的‘施政纲领’是什么?”
是任宏的声音。枫橡树中学就他讲一口普通话。他父母都是部队上的,周围的人都讲普通话,所以,任宏虽然也算是在枫橡树长大的,却一直不习惯讲枫橡树的方言。就因为讲普通话,任宏身上好像多了点特别的气质,这种气质使他明显地高出周围的男生。
接着,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公平,这是我的首要原则!”
和任宏一样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沙沙的,比较起来,也不知怎么地,任宏的声音稚嫩得活像一只刚学打鸣的小公鸡。P003-005
后记·在青春的日子里
我一直想讲一讲我在家乡那所重点高中里度过的日子,就像一切爱讲故事的人那样开头:从前啊……是的,那段生活已经是“从前”了,那些充满生命的初次觉醒和初次创痛的日子,它们再也不可能回来。
许多年前,三个各怀心思的少女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她们曾经从一间教室迁移到另一间教室,她们就是在这种迁移中长大的。她们会看着四季景色的变迁,一遍遍地想:以后会有怎样的生活呢?不管怎样,那该是一种与教室里的生活很不一样的生活吧?她们只是在等待着,安安静静地等待,无可奈何且心急如焚地等待,寂寞而又不曾泯灭希望之光地等待……
她们谁也没有预见到,风暴将在等待中来临。在她们长成少女的静悄悄的日子里,风暴的因子早已悄悄潜入,积聚在她们体内,只等着一点触发,就会像雪崩一样,刹那间雪水奔腾,沙石滚滚。她们内心的许许多多东西将要轰隆隆地坍塌,只有坍塌之后,才有新生的自我成长起来。
我经常困惑,青春到底是怎样一种富有魔力的、不可捉摸的东西?我亲爱的朋友,请你告诉我,那时常让你的血液不能宁静的,是否正是残存的青春记忆在熠熠闪光?那像阳光、空气、水一样滋养你的生命的,是否正是未曾泯灭殆尽的青春热力?青春的浪潮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我们的心灵,使你冲动,使你慵倦,使你心灵洞开,也给你带来生命最初的创痛。像太阳神阿波罗驾着他的四轮马车轰隆隆地驶过天庭,青春也曾经、正在或者将要带着它灼人的光芒轰隆隆地碾过我们平庸的生活。卑微琐屑的凡人,只有在青春期,你才敢自诩为天神。
就让我们自诩为天神吧,像希腊神话中的少年伊卡洛斯一样拥有一双乌羽粘制的翅膀。翅膀是父亲替他装上去的,父亲代达罗斯也有一双同样的翅膀。父亲对儿子说:
“亲爱的孩子,要永远在中间飞行。假使飞得太低,你的翼会触到海水,羽翼湿透了,你就会落在大海里。飞得太高,你的羽毛会因接近太阳而着火。所以要飞在大海和太阳的中间并紧紧跟随在我的身后。”
——这是成熟人生对青春的告诫。
当父亲像老鸟领着初出巢的小鸟一样机敏而耐心地扇动他的羽翼的时候,少年伊卡洛斯却是被怎样的激情所支配啊!他感到自己是如此轻捷有力,向上飞啊,向上飞啊!太阳在头顶上方,射出万道霞光。到霞光中去呀,到霞光中去呀!去接近辉煌的太阳!少年伊卡洛斯向太阳飞去,太阳的热力熔解了粘合羽毛的蜜蜡,在他察觉之前,他的羽翼就已分解,羽毛一片一片从肩上剥落,伊卡洛斯迅即下坠,栽进蔚蓝的大海。
这就是一切青春的结局。我们每个人都注定要从太阳身边倒栽下来,栽进柔软的,博大的,不动声色的,包容一切的生活之海,海洋会将你平静地托举,让你回到人类恒常的生活状态。这就是成长——一个悲壮的过程,你我都曾经经历,你我都正在经历,你我都必将经历。
有时候,我会希望那“从前”的生活像一本书,你把书打开,一页页翻看,书翻完了,一切也都结束了。书里有的,是一个别人讲述的故事,你在别人的故事里哭哭笑笑,挥洒自己的感动。你随时可以走进故事,也随时可以走出故事,甚至,你可以续上一个离奇而崭新的结局,也尽可以越过你觉得不太顺眼的某一章节……如果青春狂乱痛切的记忆,仅仅像一本书或者像一个别人讲述的故事,它是看来的、听来的,却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一定会简单得多。
我知道我是在进行一个多么虚幻而且完全没有意义的假设。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把那些日子,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日子,当做一本随意翻阅的书,一个任意增删的故事?那样的日子,即便是碎了,日子的碎片也早已嵌进你的身体,横亘在你记忆的深处,隐隐约约地闪着光;那样的日子,即便是化了,像雪一样,也会留下一两枚黑亮的珠子,那该是你在雪地里堆过的雪孩子的眼睛吧?
那些日子里究竟有些什么,让我如此念念不忘?我早就不下一百遍地问过自己。倘使,把人生看作一段有起点也有终点的旅行,倘使,把我们自己都看作旅人,那么,现在的我是站在人生的某个点上,固执地回望来路。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讲好我想讲的一切。那些日子在逐渐模糊,少女时代细密灵动的感觉在一天天离我远去。但每当夜深人静,温暖的台灯光照着桌上雪白的稿纸,回忆青春令人胸臆难平,故乡的影像便像在梦中一样漂浮起来。那是一个多山多雨多雾的江南省份,气候常常阴晴不定,变幻莫测。此刻,故乡的雾又游丝一般起来了,一些面孔在雾中变得湿润。我睁大眼睛尽力想去看清过去的岁月:首先是那明亮的金黄色,那是大雾散尽后太阳的颜色,然后是操场上奔跑的人群,反射着阳光的玻璃窗,香樟树若有若无的清香味,寂静中飘过的一阵阵的讲课声,钟声敲响后教室里涌出的喧哗,薄暮时分冷杉林里寂静的流光……
常常地,我幻想着许多年后重回枫橡树的情景。那时候,定江河的流水依然平静无波,银杏树保持千年不变的优雅,冷杉林的杉木依然笔直,静默地守立在校园。
只有人,不复是当年的人了。
日子迅速从手指缝间溜走。过去日子的触感还在,手中却是空空如也。我们抓不住日子,可以抓住的只是对日子的感受;我们抓不住青春,可以抓住的只是对青春的感受。我想象我会在铺满金黄色扇状叶片的银杏树旁坐下,一言不发地凝视那些绕树而行的年轻美丽的生命,想象着他们正在经受的纠结创痛。我想象我会有一个冲动,对他们讲讲我的故事,我想说——
孤独是一种生命至深的体验。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每个人都好像是隔绝而孤独的。我们在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中面对着心灵风暴的袭击,有人终于迎来了风暴过后的朗朗晴空,有人却被这场风暴所摧毁!
章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