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月亮款款而来,不慢不急;不用人欢迎,也没有人等待。月亮总是随黑而至,给人间一点点的光明,一滴滴的朦胧美。
不管是谁,抬头夜空,看到一轮朗朗明月,都会心生惊叹:原来宇宙如此美妙。那些情男情女,她们眼中的月光,就是一件婚纱,可以随手就披在身上。
只是可惜,现在,没有多少人有心情看月亮了。
我的故乡雷州半岛,一直把月亮当作女人。孩子叫月亮为月奶,青年人称月亮为月娘。月奶是孩子对月亮的尊重;月娘是青春对月亮的寄情。
月光之下,我耳边常常响起《月光光照地堂》的粤语童谣。年轻的母亲吟着歌,希望儿子快睡,妈妈还要织网到天光;儿子长大后,可以帮家里种田抓虾。对未来没有太多的诉求,生活的理想,就是一只碗和一双筷子。母亲的愿望同月光一样干净;干净得至今还可以清洗我的灵魂。
月亮从来没有照亮过我的夜路,是路灯不让我跌倒。但我觉得路灯是一种功能性的东西,没法把生命的另一种美感抒发,而月亮却可以让人类爱的情绪得到释放。
年轻时,我喜欢十五的月亮,它圆圆的,让我想起了她,想起了故乡。现在,我喜欢初三的月亮,它缺缺的,像一条弯弯的小船,像我小时候吃剩的半边月饼。一如我的人生,有圆有缺,有盈有方。
相对于太阳而言,太阳永远高高在上、光光明明、圆圆满满、热热烈烈,有时还烤得我们汗流浃背,不得不骂它:日头好毒。
如果我是一棵树,我是一棵小草,我是一个农夫,我一定会赞美太阳,它的光合让万物蓬勃地生长,它的光明让黑暗无处躲藏。但我只是一个贫穷潦倒的文人,月亮的残缺,让我有活着的理由。
好多年前,在陕西黄陵县的黄帝陵,看见几株很粗很高的轩辕柏。传说是黄帝亲手种的树,至今已有几千年。
我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植物学家。感性地看这几棵树,觉得每一丝叶子都传递着远古的生命信息,惊叹人生不过是匆匆过客。
我在一棵横躺着的轩辕柏前绕着转了几圈,打量着这棵树。冥想它是怎样穿过山崩地裂、风雪飘飞、狼烟四起的漫长时光?站在一个地方,站了那么长久、活了那么长久、守了那么长久。
如果树能说话,它会告诉我什么呢?
树是大地唯一的精灵,根须在阴界,枝叶在阳界。它严格地遵循着季节的变化,泛绿、开花、结果、落叶。除了结出的果实供人类吃用外,它不会再告诉你什么。好在一些有灵性的人,在吃了果实时,品尝出各种“历史”的味道。
几千年,对于一棵活着的树来说,也许只是我看到它时的那一瞬间。因为它总是在付出,从不要求回报,站着,也就不会觉得累了。
抚摸着轩辕柏,我想带一块快要掉了的树皮回广州作纪念,证明我是黄帝的子孙。但终于还是不敢,我怕扒开它时它会疼痛。
哪怕一片脱落的树皮离开了树,被我的手拿着,人类的贪欲,就会被我带回城市。
每次听说某某病死了,总是觉得他死得突然。上次吃饭才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人的身体也是自然界上的一种物体,随生而来,随死而去,消失是必然的。但我们来到世上时,学会了文化,树立了理想,总“想”永垂不朽地活着,所以都“怕”死。可是,“想”和“怕”两个字都带“心”,是人想出来的,不是自然的结果。
由此看来,“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名言之所以传世,它确实不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可笑的是,至今我还搞不清楚这话是尼采说的还是犹太人的谚语。 我想,人绝不是一次病死的。在他未病之前,一定是那里坏一点点,这里坏一点点。然后,一点点加起来,就病死了。人有了一种坏习惯,很难改;这种坏习惯累积起来就会把人置于死地。
一座城市堵车,不是一天就堵起来;一条河流,不是一天就被污染。比如广州堵车,是因为在清末以前,广州还没有汽车,当官的只是坐轿,路能让轿抬过去就行了,所以不用太宽。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汽车还很少,道路规划太大了会浪费土地。再比如,我们的交通科学管理落后,是罚款为主还是疏通为主?许多历史和现实的原因加起来,城市就堵车了。
如果知道人是一点点地死去的,那就一点点地活着。还很健康时,要注意锻炼,留意身体的某些变化,及时治疗,改掉不良的生活习惯,活到慢慢地老去……
好在死亡的只是人的肉体,人的思想通常在人死了之后,还在纸上或别人的嘴上游荡一段时间。
世上万物的存在,皆因我们有眼睛。
大自然的美景,看一看就行了,带不走,也没有人能够带走。唯一能拥有的办法就是自己留下来,与美景生活在一起。
但眼睛一闭上了,美景也就失去了。
一位美丽绝伦的女人从眼前走过,眼光无法抓住她,无奈地让美丽消失在人海中。
眼光的拥有,实际上也是一种虚无。
我认识一位打工仔,每夜睡前只要有空,都要到街上走一走,用眼睛看那些高楼和大树,心想:这问房子是我的,这棵树是我的,这朵花是为我开的。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在心里暗暗想:是我的。然后,才回家睡觉。而他租住的地方,只能放下一张床,也没有阳台可以种一棵草。
他和我讲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他像在哲学研究所上班。其实他只是一位司机。
只有这样,他才能平衡,才能快乐,才能睡得着。
我看过的美景,早已变成一张相纸,夹在影集里,好久没有想起。只有我爱过的人,每一次想起,心还隐隐作痛。
万物眼中过,包括我自己在别人的眼中,都是匆匆的过客。.只有爱,才能久留心中。
眼睛看得见的东西不一定能拿得走。
但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一定可以拿走。
来到人世问,总得“偷”些什么——偷字用得不好,总得拿点可以拿走的东西,放进心里,丰盈生命。P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