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筱编著的《流放七月》内容简介:作者冬筱是继笛安之后,新生代的严肃文学代表,同时也是90后作家代表、文二代。他以超越同龄人的思想创作了这本近三十万言书的《流放七月》,选择了独特的历史事件进行艺术加工,不仅再现了那段烽火年代中国青年人的热血激昂,也带出了他们文学创伤的悲凉记忆,并以两代人之间的激烈矛盾折射现代青年的思想与个性。书中两位80后主人公莱易和文森,他们背负着各自家庭的过去,在彼此支持和成长中寻找着对抗个人命运,抚平历史创伤的生活道路。在这个过程里面,他们一边追溯缅怀着祖辈七月派诗人的历史,一边经历着不断的自我拷问,而这其实也藏着作者冬筱的内心缩影。可以说,小说不仅将两代人的“热血青春”与“流浪青春”碰撞展现,更首开先河地在青春与“沉痛历史”之间架起桥梁,作为一个“继承者”来说,实属难得。
冬筱编著的《流放七月》故事发生在2005年的西湖边。出生于一个残破家庭,从幼年开始就与祖父里欧相依为命的莱易,在七月的末尾与民谣歌手、来到杭州学钢琴的文森偶然相识。同样成长于单亲家庭,从小受酗酒母亲压迫式管教的文森,因为彼此成长经历的几分相似让他与莱易的友谊逐步深厚。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莱易的爷爷里欧和文森的钢琴老师佩蒙都曾是七月派的重要诗人和作家,却在荒谷案中友情决裂,一个含冤入狱,一个隐匿于世。莱易试图找到当年里欧与佩蒙决裂的原因,却也因为自己杳无音讯的父亲塞缪而与爷爷开始产生分歧;文森一边在钢琴课后倾听着佩蒙往昔的人生,一边努力在明亮的生活里抹掉记忆中母亲挥之不去的残影……
《流放七月》是一本当代文学。
『瓦朗蒂娜』
文森最后是向镜子告别的。他单手拉住客车门,朝那面脏兮兮的后视镜弯起了一点嘴角。其实他的脸上表情复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身后的乘客不耐烦地推搡他,于是他登上车,明白自己就此无法回头了。
他找到最后一排的座位,把手中的旅行袋塞进行李架,转身将吉他卸下,竖着放在面前。他检查了一遍琴盒,掸去灰尘,看一个个陌生人渐渐填满整辆大巴,稍稍松了口气,从胸前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一支笔,把纸垫在琴盒上,写下一段话,或者说,一首诗。
故乡有井,二十岁了。
井里蹲着那个挖井的奴隶,二十岁了。
他们俩连着体,分享死去的氧气,灰蒙的天空,飞机的光斑。
终于有一天,太阳来了,装疯扮傻地笑。
“再见,弟弟,有段旅程在等待,我要扯碎昨天的那个梦。”
“别走,哥哥,青苔已经长大了,我会叉无反顾地留住你。”
这是场决斗。
月亮也来了,扭捏作态地哭。
“你们俩,永远在一起。”
我告诉我的井和奴隶,启程,去远方。
文森收起笔,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阳光刺眼,天空湛蓝一片。
飘来一朵云。一个妙龄女孩坐到文森身边,她穿着一件光洁如丝的瓷色旗袍,脚踩白色高跟鞋,显得实在耐不了周遭的肮脏。她似乎没有什么行李,轻飘飘地,只身一人,坐在文森的右手边,手里有本书。
文森恰好写到诗的结尾,他眼含笑意地望了一眼身边这个刚落座就翻开书的姑娘:“对不起,今天几号?”
“二十六。”女孩的声音也像云,透明的,“七月。”
“谢了。”文森低头,把“2005.7.26”写在诗的末尾,将手中的纸叠起来,轻轻一拉,纸就成了两半。这首刚完成的诗像个早天的婴儿,就这样顺从地死去了,断气时连呻吟声都还发不出来。
“刚写完的,就不要了?”女孩看在眼里,似乎在替那首诗说话,“里头有什么?”
“昨天的梦。”文森回答。他将手中的纸片撕得更细小,更细小。足够了,他拉开窗,把粉末撒向夕阳。这群时运不济的碎片亮晶晶地盘旋着,向彼此告别。
“这可不好。”女孩皱皱眉头,目光却落回书上。那本厚厚的书包着牛皮纸封面,似乎就要看尽了。
文森闭上眼,平息自己呼吸的节奏。每次呼吸都像一朵浪花,带来不一样的东西,激动、轻松、不安、伤心……他想把它们写成一首曲子,随便送给谁。
车终于开了,引擎的声音好大,他偏过头,她已合上了书。
“你没行李?”文森问她。
女孩点水般看了一眼文森:“我的行李是一封信,寄走了。”
真有意思,文森想。他指指那书:“写什么的?”
“写一个人。”女孩把书放在漂亮的膝盖上,稍稍侧过一点身。
“小说?”文森猜起了谜。
“传记。”
文森笑起来,开始好好端详这个让他觉得舒服的女孩。极适合旗袍的身段,手指和双腿修长又温柔,扎着头发,气质高贵,面容却苍白,眉宇间有几乎看不见的那么一点坚强,整个人安静得像是片魂灵。
“舞蹈演员?”他一语双关,面带狡黠的笑。他知道女孩们通常喜欢这种表情。
“诗人。”她不遑多让,比他更对一些。
窗外的市镇开始倒退,旅程开始了,文森感到有点心慌,他得换个话题:“上海人?”
“不。”女孩的侧脸映在阳光里,比方才更水润,“来了两年,得回去一趟。”
“非得在七月,这样的天气?”
“嗯。”她点点头,伸手把双眼遮入阴影,目光里摇匀了一把哀愁,“这次必须回去了。”
“我也是,待不下去,得离开这里。”他随即想起了自己的伙伴,拍拍琴箱,“带着我的吉他,总还算有个伴。”
他们一个离开故乡,一个回归故乡,相同的路,相反的人生。
客车里放起了音乐,哥哥的声音在闷热的车厢里化成清泉:“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
“那你是去旅行,还是去生活?”女孩俊俏的脸颊上居然没有一点什。
这个问题让文森想了许久,女孩耐心地等着。“去寻找。”他终于回答。
“找一个人?”女孩想知道。
“我们得交换。”文森表情严肃。女孩立刻领会,随即应允,把手中的书递给文森。
《肖邦传》。
“我是个不看书的人。”文森承认,“但我喜欢他。”
“你去找谁?”女孩似乎有那么点急切。
“哎,说来也巧,我要找的也是个会弹钢琴的人。我没见过他,但我觉得那人应该会答应做我的老师。”文森怀疑自己不过是在幻想。
“为了音乐去寻找,该不那么容易吧。”她声音变轻了,低下头去。她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反而显得有些孤单可冷。 “其实,是渺茫。我都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还有这个人。”文森叹口气,的确,对这件事,他一点信心都没有,“全凭很久以前虚无的记忆。”
“你挺勇敢的。我想见的人我再熟悉不过了,可我不敢去找。”她把目光移向头顶,好像她能看得到天空。文森没有问下去,他或许能知道这是种什么滋味。
客车开在广阔的平原上。大道平直,天气晴朗,窗外绿野葱葱。比起早已抛在身后的大上海,他们更愿意谈论前方的路途。
“我居然想告诉你,我其实是个逃跑者。”文森觉得他们有共鸣。
“那的确看不出来,两年前的我也一样。”女孩对文森也信任, “我想重新开始。”
“我们是在谈论爱情么?”文森直言不讳。
女孩坚定地摇摇头:“你不在,我也不在。可一切总有那么些关系的。”
一定是的,文森在心里表示同意,前方的那座城市,本来就从不缺少爱情。P12-15
我,真诚地,向所有拒绝遗忘,选择思考的读者,推荐这部《流放七月》。以我的阅读经验,我自信遇到了一部“青春文学”里难得的好作品。
难得小说独一无二的取材与叙事策略;难得作品中浓郁的时代氛围与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叙述语言;难得故事跨越了大半个世纪,以四条线索交叉融汇而成的精妙构思和文体创新;更难得,是作者如此年轻:一位“90后”的大学法律专业学生,竟然,竟然能够自觉地“选择回顾”——选择对历史人物的怀念与质疑。这部小说带给我的震惊如此巨大、如此猛烈,以至于我不得不开始重新认识这一代新作者的成长。《流放七月》显然超越了“90后”读者的文学审美趣味,也超越并纠正了我们以往对“90后”写作的常规认知。
如今,在我这个年龄,恐怕已经很难被一部作品轻易打动。然而,《流放七月》的阅读是一次例外。我被小说中那种忧伤沉郁的气质深深感动,为作者内心的伤痛扼腕慨叹。我在当代年轻人困惑迷茫的青春及遥远沉重的历史往事中来回穿行,一次次经历着短暂的白昼与漫长的暗夜;与作者一起感受春阳暖日并承受突袭的风暴。我的心滴血我的眼酸涩,我与他和他们一起欢乐悲戚。这部有关理想与灾难、有关责任和希望的小说,触动了我——我们“老一代人”依然敏感与紧绷的神经。书中的那些人物,无论是青葱少年莱易和文森,还是老迈衰弱的里欧与佩蒙,他们的遭遇和最终的宽谅,向作者的同代人发出了一声无法回避的警示:在这个“娱乐至死”的物质社会,那些正在被迅速遗忘,甚至从来就没有被输入过年轻人记忆库的历史往事,真的与我们(你们)当下的生活无关么?
我从哪里来?——这个深奥玄妙的哲学命题,或可在世俗生活中化繁为简:你从你的父母那里来,你的父辈从你的祖父母那里来。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产物,从时间深处一代一代走过来,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下一个时代。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的存在、观念与思维方式、我们人生的每一次选择、我们的全部欣悦与悲伤,都与风云骤变的大时代密切相关。我们自出生之日起,身体就被刻上了“时间戳”的印痕。尽管,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已显得如此陌生与隔阂。
作者冬筱在“后记”中写道:也许终究会有一天,我们将不知历史为何物,因为我们不再关心了。然而,我又是如此相信怀恋的价值……“七月派”诗人已经所剩无几了,谢幕之日必将到来。等到他们全都逝世的那一天,又有谁可以和往昔对质?谁来证明中国20世纪沉痛历史的存在?我们将要失去他们了。这或许就是我开始写作的原因——用小说的方式去谈论一群本该和文学关系更大的人。
为什么,“一群本该和文学关系更大的人”,却成为文学的祭品? 为什么,等到“谢幕之日到来”,便再无人可与往昔对质?
我们必须了解那些被遮蔽的过往,因为它关系到——我将去往哪里?
书中的主人公,那个具有忧伤气质的男孩莱易说:我要去面对的不是荒谷,也不是荒谷案,而是那个时代在五十年后依旧清晰可见的对人的创伤——我们这代人理应了解历史究竟是什么,有何意义,并且反思这个国家的过去,用我们自己的视角回望长辈的人生,担起一点点失落的责任。当年轻人尝试着去弥补历史的裂隙,成为缝合者时,一些希望也就依稀而至了。
读到这样真诚的文字,我何等欣悦何等欣慰。正因作者心存对未来社会的期待,因而才有了质疑谎言的勇气和独立思考的能力。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历史中,不再为别人的历史而活。作为一根细弱稚嫩的
“会思想的芦苇”,作者背负着无形的“精神奴役创伤”,从历史谎言的泥沼中起步,开始了艰难的“逆水之行”。青春文学不再是唧唧呻吟的“小我”,而有了开阔的视野与博大的情怀。作者以文学和文字作为追踪的工具,从“淡妆浓抹”的美丽西湖,一步步寻往源头漫漶芜杂的“上游”。究竟是“一切终将过去”,还是“一切都不会轻易过去”?与同年龄的青年人相比,冬筱更在意对荒凉孤寂的“江之头’’的寻访。他逐段探察那些涓涓细流在汇聚奔流的过程中,独立人格究竟是怎样被裁断扭曲并碾成细碎的粉末;精神之光怎样在暗夜里被摧残殆尽,又是如何在劫难和余生中顽强地发出黯淡微弱的光亮…… 。
对于20世纪90年代出生的青年作者来说,这是一次特立独行而冒险的溯水跋涉。既无同龄的经验可借鉴,亦无时尚的潮流可模仿。他热切、孤独、无助,却又执着。我无法想象,那个刚刚20岁出头便开始了这次旅程的冬筱,是怎样以超常的耐力,独自面对浩瀚繁复的史料,在灯下陪伴那些命运多舛的“七月派”诗人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3年过去,当他越过一座座重峦叠嶂的山峰之后,他终于到达了‘‘问题的上游”——
上游是昨天的昨天。然而,对于冬筱来说,重要的不是探寻昨天的真相,而是找到昨天与今天的断裂;找到昨天与明天、后天的延续与关联。
于是,莱易和文森出现了。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既是小说现实意义的承担者,也是小说人物关系的“链接者”。从莱易和文森这两个都市男孩的精神追求、反叛与逃离中,我们看到了“残酷青春”平淡而酷烈的美丽,看到了少年的迷惘以及他们坦诚纯净的友情,看到了他们共同“担当”命运的勇气和重量。正是由于莱易和文森这两个人物偏离了常规的经历与挫折,故事才从昨天走到了今天,并将继续延伸下去。 若是把里欧和佩蒙这两位即将逝去的老人,看成故事的地基,那么这两位少年就是小说的梁柱。情节发展中陆续出现的各色女性人物,则成为门窗廊檐天井阳台草木,使整座建筑物得以完美呈现。在作者沉稳从容的讲述中,两个“少年”和两位老人,四条人物线,从一开始各‘自平行延伸,然后在命运驱使下逐渐交汇,就像四根细绳,被作者的手指灵巧地搓揉交叉,最后拧合为一个整体。作者以人物的线绳,勾连起跨度达大半个世纪的胡风事件中的“小人物”的命运,将那些被人们忽略的碎片沉屑,进行有机有序的穿插重组,佐以“书中书”和“书中诗”,讲述与倾听等多种文学表现形式,精心建构成一座历史与现实的“小径交叉”的花园。这是小说文体的有益实践,也是《流放七月》独特的叙事魅力。
还有种种奇妙的城市意象:童年的深井、城外的铁轨、吉他、钢琴、民谣、邮票、照片、异乡、噩梦……如同一个个蕴含深远的寓言和愿景。而作者的故乡——那个见证了城市历史的西湖、那个“风光不与四时同”的西湖、那个被拘禁被蹂躏的西湖,作为整部小说凄美的背景,赋予作品更为绮丽丰满的审美价值。
由于郭敬明的“最世文化”年轻团队,对《流放七月》的认可,并给予冬筱这位文学新人的赞赏与鼓励,我们有理由相信,“青春文学”的发展,正处于新的“聚变”或“裂变”之中,将会有更值得期待的前景。
所以,对于这一枝早熟的嫩芽,我格外珍惜。不仅仅是为了纪念七月,不仅仅为了辨明主义和是非。而是,而是为了上一代人的“精神奴役创伤”,不再在这新一代人身上复现。
2013年5月23日
『两个时代,两代人』
历史的关头并不总是轰轰烈烈,比如现在,七月诗人已经所剩无几了,谢幕之日即将到来。等到他们全都逝世的那一天,又有谁可以和往昔对质?谁来证明中国20世纪沉痛历史的存在?我们将要失去他们了。这或许就是我开始写作的原因——用小说的方式去谈论一群本该和文学关系更大的人。
莱易说,我要去面对的不是荒谷,不是荒谷案,而是那个时代在五十年后依旧清晰可见的对人的创伤——我们这代人理应了解历史究竟是什么,有何意义,并且反思这个国家的过去,用我们自己的视角回望长辈的人生,担起一点点失落的责任。当年轻人尝试着去弥补历史的裂隙,成为缝合者时,一些希望也就依稀而至了。我们都离不开各自的过去、家庭的过去,但是我们可以从回忆中汲取经验,利用回忆来改变我们未来的前进道路。
然而我们似乎已经不在乎了,即使我们拥有足够的能力去理解——因为历史本身就是一个过时的谎言,一个甚至不再能够证明对错的谎言。关心这些有什么意义?历史身后的嘈杂早已可有可无。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历史中,让人们激动的、难以入眠的,永远是当下。文森又怎么可能为了别人的历史而活?他只不过把握到一些暗藏其中的关联罢了。
王元化教授说:“我们一代的知识分子,大多是理想主义者。”所以,当里欧只剩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他想到的只可能是他尚未完成的理想。而莱易,则要继续完成爷爷的理想。重要的不是他将以何种方式生存,而是他会为家庭的历史作出怎样的贡献。文化的历史、国家的历史,个人将无从挣脱,要知道,连超级英雄都早已变成了一团面粉。
鲁迅先生说:“年轻的梦,发现是这样得小。”里欧在看过一生中那些所谓的“大”东西之后,最终应当回归诗歌,回归他年轻的梦,而不是沉溺于回忆,凄凄惨惨,惶惶而终。我把里欧和佩蒙作为七月诗人的特殊代表,把西湖作为历史地点的代表,这对莱易和文森来说如同一个仪式——在永生的信仰和进军的呼喊里,永远有你们的名义。
宏观的历史是充满机缘的,比如“黑色勇士”(宝剑指的是《三十万言书》)。故在此要感谢三位诗人:浪漫诗人雪莱、钢琴诗人肖邦以及小说诗人卡夫卡。作为同样早逝的天才艺术家,他们的命运本身就是预言,而他们深深爱恋着的世界,也在尽力为他们反抗——那是一个复古的欧洲。
这里又要引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先是虚伪的花呀,爱呀……现在是虚伪的死呀,血呀……呜呼,头痛极了!”我故作严肃的态度是否也是放之于时代的虚伪?很可能是,然而有那么些瞬间,我又觉得自己退无可退——文森希望莱易把他写进小说的意义就在于,我把七月诗人们写进了小说,并将永远记得。
七月诗人们的谢幕之日已经不远,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必将发生的预言。我们将要做的,正像塞缪所说,是选择遗忘,还是选择回顾?也许终究会有一天,我们将不知历史为何物,因为我们不再关心了。然而,我又是如此相信怀恋的价值。
『莱易和文森』
毫无疑问,他们两人才是整个故事的核心人物、主题的承担者。莱易是小说现实意义的中心,文森则是人物关系的中心。“七月派”所说的“精神奴役创伤”在他们两个当代青年身上表现得极为明显,我也为他们投入了最深的情感。
相比里欧和佩蒙这些即将逝去的人,莱易和文森所承载的东西更重,在故事推进上也显得更加值得被关注,因为他们是“继承者”,这在如今是很难成为现实的。所以,这两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须离开大学校园,进入社会,和自己的过去与记忆一起面对命运。
漂泊者文森期望在他乡过一种与当今社会格格不入的、民谣式的怀旧生活。过于困难了,因为他不是艺术家、不是老板,他太普通,且宿命已定。他最终只能拒绝“和历史狼狈为奸地共舞”,试图结束他短暂的人生。文森自杀的冲动是受到长期暗示的必然结果,与他被历史(自我历史和佩蒙口中的历史)影响的程度相比,他本人对复杂世界的惶恐和热爱或许只是充满矛盾的、微不足道的附属品。作为里欧和佩蒙之间可贵的谅解点,他到底无法填补空缺,只能在“异乡的伟大进军”溃败之后,继续跳上那列失控的火车。
“像海子一样地死”——我一瞬间就被这个建议打动,那样选择不仅与莱易的铁轨相连,还以一个诗人的方式告别,更重要的是,铁轨能够给文森一个什么都不用留下的结局,一条无尽的道路,以及最后瞬间的绝对光明。
可同样地,经受洗礼的文森难道依然如此单纯?第三代继承者就理应那么脆弱?真的去重走一趟海子的道路以示敬意?也许他正如衾媾设想,在最后一刻走下了铁轨,因他在成长的同时懂得了人生的意义与生活的本质。我与莱易一样迷茫,实在不确定他到底是怎样选择的,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回来,和我们再见。
相互承担重量,是莱易与文森之间最为关键的一点:莱易小说中的爱情让文森感动,他们在初恋这个问题上相对达成了一致(初恋须拒绝欲望),成为文森最终选择离开的一个因素。反过来,文森告诉莱易,逃亡是为了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他找到了,他的离去对莱易来说重于泰山,再也无法甩去。文森被他的家庭和回忆流放,到头来,他也让莱易成为了新的流亡者,然而他们互相流放的背后又是什么?“一个异乡人不容侵犯的孤独,一个永远的异乡人。”这正是赋予莱易的责任:拿起笔,孤身去往另一座更大的城市,更广阔的世界。
至于谁是谁的外孙女,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些事情本来乏味,但既然意义在于和两个家庭的悲伤历史产生作用,最后还是选择保留。
莱易到底有没有把井作为文森的墓碑?也许确实有,也许什么都没有,但这口井无论如何都会存在于莱易的脑海中。当莱易把文森重新放回井底,便也意味着他决心跳出离别之井,记住历史,沿着铁轨独自一人走下去。他的未来亦是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然而当他心怀满满的记忆离开,他已不是L,他收获了信念,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那篇著名的长诗《旅行者》,正是走在铁轨边的莱易将要去做的事情——成为一个拥有自由之心的人。
爷爷们的历史不能够也不需要被长久地流传,里欧说得对:“只要莱易记住了我,就记住了我们所有人。”
莱易或许还应当记住这句话:“对某个朋友的忠诚和对某种信念的幼稚忠诚相反,前者是一种美德,或许是唯一的、最后的美德。”
『西湖以及她的城市』
谈谈美人。我想我和莱易一样爱着西湖,也同样愿意和她保持距离。她赐予所有曾在其中生活的人们的灵魂一种特殊的眷恋,小说也倾尽了自己对西湖四季的了解和体验。
对这座城市,真的很难描述,我常常行走在其间,收集她馈赠我的灵感。然而从头到尾,我都不得不回避她的名字,只能用“西湖”或者“这座城市”去替代她。我并不那么愿意去诉说她的性格,人们的心态决定了她的性格,她已不再那般温文尔雅、静谧祥和了。
我希望西湖不仅仅因她的美丽而被写。近些年,来到西湖边的游人不计其数,每每见到这个柔弱的小湖被人潮团团围住,我就会为游人们感到惋惜,为西湖本身感到悲哀——无数人来看她,无数人赞美她,无数人与她合影,无数人在湖上泛舟——可她却没有变得比过去更美。无人可以为此负责,这个施粉过度的贵妇早就不是曾经那个素净含蓄的闺秀了。
大孩子们把莱易的钱包扔进西湖,佩蒙试图把自己扔进西湖,游客把垃圾扔进西湖—一隋况正如此:人们把各式各样的现代符号扔进西湖。当盛极一时的南山路酒吧街跟随这个利益时代的狂飙突进骤然衰亡,西湖已决不可能再回归古时的纯美高贵——莱易和我对此心知肚明,我们能做的,只是去享受西湖如今还能给予我们的那一点美好的诗意。
西湖同时意味着一件无穷尽的复杂事物,爱情。现代人对西湖的情感寄托大都是爱情。布莱斯·帕斯卡说:“爱的理性是至高无上的。”但是西湖边的佩蒙颠覆了这一点,爱怎能用理性解释?佩蒙对庐馨的爱并非来自冲动,却也绝不是理性的,而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西湖,这个每天都能相见的美丽身影,值得任何相信爱情的人永恒依恋。 西湖和她的城市存在于历史之中,也见证了历史。她们是小说背景,却也应当被分析,被思考,被她们所经历的历史评价,并且承担美学上的责任。不过,还是要感谢西湖和她的四季,她陪伴在莱易和文森身边,推动着整个故事,是他们背后最亮丽的风景,也营造出了一种富于韵律感的叙述氛围。
小说原本是不真实的,西湖和她的城市介入,才增加了它的真实感。
小说原本是不那么美好的,西湖和她的城市沉淀在回忆,才给晦暗的前途撒下了火种。
『我的三十万言书』
布莱斯·帕斯卡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
那么,当写作者从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之海中挑选自己需要的芦苇,把它们抽出来,握在手心,再将它们修剪成更合适的样子,然后插进身后的湖泊,使它们成为互相联系而不可分离的一丛时,一部以作者自身经历为背景的小说就成形了。
受到一个之后被自己称为“芦苇”的梦的暗示,我拉出了现实中两根最为清晰的芦苇——里欧和莱易。接着我为他们寻找伙伴,再度拉出两根——文森和佩蒙。我把他们四个一起插进了湖底的泥土,然后回过身挑出剩下的人物,用西湖作为背景,完成了我的故事。是的,这是一种一成不变的模仿。
随后,我开始了对这个湖泊的打理。
每一章最前面的导语诗句大都来自《七月诗选》(“七月派”早年作品选集)和《白色花》(平反后二十人集),而正文中的诗歌节选段落则大都为拼接和再创而成,我承认许多句子被断章取义了,毫无疑问,如此节选违背了诗歌原意,但对篇章、人物及主题所起的影射效果和暗示作用确实闪亮——这恰恰证明了诗歌具有一种可以穿越时间的、无与伦比的感染力。感谢诗人们。
“小说存在的理由是把生活的世界置于一个永久的光环之下,保护我们以对抗存在的被遗忘。”——灵感和阅读给自己的不断暗示成为了小说的重要部件,同时更应该做的是给自己一个光环。成人以后对这座城市的双重情感,像历史一样穿过回忆的铁轨,在人物身边留下的一个个物件……这些几近成为“遗忘”的分散意象,终于被一个特殊的光环圈住,并且相互完善它们各自的内涵,反射彼此融合之后的光芒。
小说和作者必然互相影响,当我试图去控制一个时间跨度如此巨大的故事,主要人物也一定在渐渐改变我。到了最后,我和他们四个的关系已经如此紧密:互相支持、彼此体谅。有那么些时刻,我觉得自己是为了他们四个的命运而活;又有那么些夜里,文森在梦中出现,嘱咐我把该说的话说完,也要记得他们曾经的另一个名字。
小说的致命伤:在经验极度缺失的情况下追忆历史、书写人物,从而使某些段落产生了无可挽回的、巨大的苍白感和不实感,过于庞大的格局让过于无知的我难以顾全。小说的最难点也正是在于对三代人之间情感共鸣的寻觅,那些被归于“隐喻”的破碎的年月日数字,是我试图抓住历史联系无奈的选择。小说语言上,质地显然不到位,有些地方过于老气,有些地方则太稚嫩了,受限于想象力,依然缺乏变化、张力和美感,远不够成熟。
标题最终的灵感来自卡夫卡的短篇《在流放地》,那是一篇完美的小说。
必须要感谢音乐、电影、绘画这些艺术形式,它们和小说艺术其实彼此相通:比如肖邦永不衰老、生气勃勃的短小作品,Radiohead含义诡谲神秘的歌词,《低俗小说》中幽默的环状结构,《天生杀人狂》所展现的浪漫和疯狂,还有黄宾虹画笔下意境深远的湖光山色……
最后,布莱斯·帕斯卡那句话完整的表述是:“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
『终结于历史』
层层疑问构建的一条分岔的河流:莱易最后为何离开?因为好友文森自杀了;文森为何自杀?因他感到恐惧,也因枫莎拿走了莱易的小说;文森的恐惧从何而来?酗酒母亲给他留下的童年阴影;枫莎为什么要背叛他?因为她对人生有过高的期待;文森母亲怎么会酗酒?她的丈夫塞缪走了;枫莎怎么会这样势利?因为她的祖母梦葶教育她要保护自己;塞缪为何会走?他想证明历史存在另一种可能性;梦淳为何如此自私?因为她的二儿子安桐在灾难中死去了;塞缪为什么要去证明?安桐为何会死?因为他们被父亲里欧的过去连累了;他们的父亲又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们到达了问题的上游。可是,要想走到源头,还有太多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只是一条小小的支流。我无法去探讨文坛是非、某某精神或者什么主义,便只能将力量与视线集中到个人与家庭的身上。
抗战时期,里欧、佩蒙、庐馨和蓉组成了一个四人小队,在历史的河流上孤舟奋进;四十余年后,塞缪与福克和香雪成为另一支队伍,偶然遭遇历史的关卡,踏入圆心;又过了十余年,莱易、文森、枫莎与衾媾一起,再次虚化地构建了一个四人的团队,期待在西湖边实现各自的梦想。只是,他们在这个浮躁的世界已经没有一致的目标,于是,和他们的祖辈、父辈相比,这个松散的小队更加逃不脱最终解散的命运。这是历史早就设下的埋伏。
感谢历史更深地植入故事,从而让我保留了对珍妮和枫莎深沉的爱。
“一切都是历史造成的”——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论调,一种幻想式的假设。其实,很多东西根本不能用童年或者家庭去解释,小说只是尽可能合理化地强调了历史对人的影响,实则有些矫情地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历史。一定程度上,我们都有选择。
但是,当历史的前进速度如人类的生活节奏一样越来越快,小说作者的责任也发生了改变:“在我们生活方式的左近,保留那属于我们先人的、近乎被遗忘的、亲密的生活方式的回忆。”我幸运地拥有了证明这个时代的青年的机会,得到了呼喊者前辈的帮助,并且也坚持抵达彼岸,试图展现另一种可能存在的思考方式,自信或能博取一点儿希望。
用祖辈的诗篇作为告别:站在世纪的门槛上/想一想/应当把哪些留下来/必须把哪些带过去……请上帝作证:跨过这道门槛/只准带好两件东西/一件是记忆/忠实的记忆/另一件是希望/无限的希望。
莱易的旅程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