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23年出生,今年(2011年)已经88岁了,明年89岁。孩子们说,咱们中国人的规矩是“庆九不庆十”,要给我办90岁的生日聚会。这是他们对我的一片孝心,我就欣然接受了。想想我也是90岁的老人了,正所谓“耄耋之年”。能够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真是没有想到。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老师先生们,甚至与我同年的师兄弟们,多数都没有活到我这个年龄。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人老了就会很怀旧,此时此刻我的确很怀念他们。
88岁人称“米寿”,我对这个“米”字很有感触。我已经投身梨园将近八十年了,当年是父亲马连良将我领进了京剧的艺术殿堂。我是吃京剧这碗饭长大的,是京剧艺术给了这碗让我得以生存的“米”,使我能长大成人,使我能一技傍身,使我能立足舞台,使我能养家糊口,使我能尽职尽责,使我能传道授业……
在我即将90岁之际,我想把我所亲身经历或耳闻目睹的一些往事谈一谈,既是对老前辈的一种纪念,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种回顾。实话实说,这个工作启动得有些晚了,对往事的回忆有些支离破碎。现在我患有眼疾,记忆力也在逐渐退化,我只能只言片语、东鳞西爪地在我的脑海里搜寻了。我希望通过对这些往事的记述,能够给热爱京剧事业的青年人一点启迪,让他们能够温故而知新。哪怕只有一两句话对他们有益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回忆之中一定有许多不准确、不周到的地方,请读者海涵吧。
我们马家可以说是京城回民之中的名门望族。准确地说,应该是形成望族在前,在父亲马连良成名之后才算名门。我的曾祖父马永祥有六个儿子,按大排行论,他们分别是马西园、马心如、马岜山、马振东、五子(过早去世,姓名不详)及马沛霖。
马西园是我的祖父,他当年经营“门马茶馆”,其中设有清音桌,逐渐形成了远近闻名的京剧票房,因此与梨园界的伶人们交上了朋友,家中从此有许多人热爱京剧,后来便从事了这一行。二爷爷马心如曾是勤行出身,到上海后发现那里没有什么像样的清真饭馆,生活不太方便,于是与友人共同投资经营了饭馆“洪长兴”。今天这个饭庄还在,已经是沪上著名的老字号了。三爷爷就是马家头一个下海从艺的马岜山,他在上海的京剧戏班里唱老生。以嗓音洪亮、气力长足著称。在《四郎探母》里“见娘”的表演中,他一边唱“儿去去就来”,一边走入下场门,声音在后台延绵不断,然后再从上场门走出来,声音再渐渐收住。这一手绝活,顿时令台下“炸了窝”,让他在上海滩扬名立万。他后来把票友出身的四爷爷、六爷爷都拉到了上海。马振东唱青衣,马沛霖唱丑行。
到了我父亲马连良这一辈,马家人丁就更加兴旺了,多数步人了梨园行。按大排行排列,马心如的长子马春樵是老大,工武生红净。老二是父亲的胞兄马春轩,工小生。老四是马四立,艺名马春风。他是马振东的儿子,先工丑行,后在剧团任管事、坐中,相当于今天的舞台监督。这三位名字里都有个“春”字,是因为他们都是上海小金台科班“春”字辈的学生。马全增行五,他是我六爷爷的儿子,梨园经励科出身,就是今天的业务人员。往下就是我父亲的胞弟马连贵,一直在乐队中负责大锣。再往下就是马岜山的儿子马最良、马宏良,均以唱马派老生闻名。还有就是马春樵的弟弟马庆云、马庆龙等,都以工武生享名。父亲马连良行三,梨园界都称他“马三爷”,就是这么来的。
到我这一辈,我们马家从事京剧事业的人就整整三代人了,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梨园世家了。
1919年,父亲马连良与母亲王慧茹结婚。当时父亲还在富连成科班里一边学戏一边演出,正处于第二次主动人科后的进修阶段。他的嗓子这时正处在变声期,戏班行话谓之“倒仓”,许多以唱工为主的老生戏就不能动了。但父亲对京剧太热爱了,他不甘心就此沉寂下去。于是在富社演出以念白、表演为主的做工剧目,追摹前辈名家贾洪林的艺术风格,《盗宗卷》、《失印救火》、《天雷报》等逐渐成了他的拿手好戏。 与此同时,父亲在京城的各个戏院里观摩前辈艺术家的演出,用以丰富自己的艺术修养。他曾多次用当年“偷艺”经历教育我们,希望我们能够珍惜每一次学戏的机会。因为当年的老艺人一听说有同行来剧场“捋叶子”,就把绝活儿收了,所谓“宁舍十亩地,不舍一出戏”。
他曾对我和他的学生们说:“我一般兜里揣着两个馒头,再带上一双用包袱皮儿包好的旧鞋,身上穿着干净的大褂,脚下穿着你奶奶给我做的新鞋,下午早早地就去园子。戏园子一看是内行,打扮得挺体面,跟个角儿似的,就放我进去了。我早早地进去,就是为了早点儿找一个既能看戏又能不被人发现的好地方。我找好了位置后,就把新鞋脱了,用包袱皮包上,再穿上旧鞋。因为当时咱们家穷,我看你奶奶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给我做鞋,我心疼,不愿意把鞋弄旧了。一直要等到很晚,真正的角儿才上场,我才能学着点儿东西,有时站得我两腿都麻木了,就在柱子上靠靠,继续看,继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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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崇仁先生是我的大伯父,按我们北京人的称谓,我叫他“大爷”,这一叫就是四十多年了。我的童年时代正逢“文革”时期,家中的环境可想而知。周边生活的街坊四邻以及小朋友的家长总是对我指指点点,说这孩子是马连良的孙子等等,好像我身上附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原罪。我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次门,到白堆子的大爷家串门是我童年最兴奋的事情。
那时候,白堆子就是半个郊区,记得有一趟车的票价是七分钱,觉得挺个别的。特别新鲜的是大爷家楼下净是农家院,小羊、小狗、小鸡满地跑,鸡鸣犬吠相闻,与城里的环境大相径庭。对于一个儿童来说,有趣之事应该是有玩有闹、有吃有喝,这些在我的记忆中比较淡漠。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每次到大爷家门口,大爷总是特别热情地在门口欢迎我们,摸着我的脸蛋叫道:“儿子!”不管有什么烦恼之事,他永远给我一张温馨的笑脸,给我一种如沐春风的亲情,使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关怀我的亲人。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当时大爷的家境并不宽裕,大妈没有工作,哥哥姐姐们不是插队就是上学,全家靠他一个人支撑。但我每次去家里,大爷总是为我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而且他总是亲自下厨主理。我夸他炒的菜好吃,称得上是“一级厨师”。大爷就特别高兴,永远谦虚地说:“对,对,我是一级厨师,你爸爸是特级!”他的厨房窗外是一个“储藏室”,当年没有冰箱,什么东西都放在那里。我总管他要“凉白开”,大爷就笑呵呵地从窗外提溜出一个大瓷壶,边倒水边说:“凉吧,大爷这儿有天然冰箱。”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他永远是笑对生活中的一切,他教给了我乐观与豁达。
我们爷儿俩感情一直特别好,“文革”以后团里的工作特别忙,电视上总能看见大爷的身影。有一次我当着奶奶问大爷:“怎么什么戏都有您呀?您怎么老唱岳飞呀?我就没见过您来一回高宠、陆文龙什么的。”问完了我有点后悔,怕大爷以为我看不起他,总演配角,不演主角。奶奶说:“你懂什么呀?你大爷是戏包袱,没他不会的,谁也离不开他!”大爷一点没生气,开心地憨笑着回答我:“我就演这个合适。”几十年的舞台生涯,他从来不在角色上挑肥拣瘦,永远是认真地对待每一个饰演的人物。可以说,大爷演尽了京剧舞台上的众生相。他使我懂得了什么是一个男人应该坚守的本分。
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社会上流行着出国热潮。大爷好像看出我必是其中一员,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问我:“你会做饭吗?”我说,“不会。”他说:“蛋炒饭总容易学吧?会做饭,将来到哪都饿不着。”我们爷儿俩很默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嘱咐是为了让我懂得料理自己的生活,以后到了海外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于是我开始学着干活做饭。
上世纪90年代末,我的父亲不幸英年早逝。等我从香港赶回北京,他已经停止呼吸多时了,我们父子未能见上最后一面。父亲一直微睁双眼,医生为他抚合了几次均无效果。周围的亲友们都有些莫名,我的内心极其愧疚与不安,以为父亲是在期盼着见我一面。这时大爷走到我父亲身边,亲切地对他说道:“小弟,马龙回来了,就在你身边,你见着他了,放心走吧。”父亲双目闭合,安然离去。大爷是懂得我的,懂得我父亲的,懂得很多我们尚且不懂的事情。父亲走了,大爷给了我一种如山的父爱。
果真应了奶奶的话,京剧舞台上甭管哪位大角演出,都要请大爷当舞台监督,梅葆玖先生有话:“有大哥您在,我就踏实了。”我真正在后台看大爷指挥一场演出,还是在香港的时候。临开场前的几分钟明显是最紧张的时刻,舞台上静悄悄的,好像都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大爷俨然成了全体演员和乐队的主心骨,大家都眼巴巴地盯着他。只见大爷在台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势清晰,语言果断,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一派大将风度。在他从容镇定、举重若轻地指挥之下,一场京剧盛宴正在严谨有序地进行着……当演出结束,鲜花和掌声涌上舞台的时候,大爷总是把那无尽的光彩让给主演,自己默默地离开舞台。
大爷一生所学所会甚多,武生承尚派,花脸宗侯派,老生既习家学马门本派,又兼学其他名家。但他对艺术从来不拘泥于流派,没有门户之见。这一点他特别像我的爷爷,是好的就化为已用,可以说他是一丝不苟地继承了马派艺术的精神风格。九十高龄的老人思维方式一点不保守,所钟爱的一切都与京剧相关。听评书是他目前日常的消遣,有时一段书要听几遍。我问他怎么老听这段,他说:“我正琢磨它与咱们的戏有什么不同,有些地方咱们可以借鉴人家的东西。”他每时每刻所思所想的都是京剧。
近年来大爷的眼疾越来越严重,双目几近失明。但电视上如有京剧播出,遇有他关心的青年演员时,他总是把凳子搬到电视前,仔仔细细地观看,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你以为他看不见,他想看的全能看见。一天“空中剧院”播出《四郎探母》,穆雨来个六郎,是个活儿不多的配角。看完之后他让我把穆雨找来。他说,“整体不错,有进步,就是一个地方不好。六郎是个武将,三关元帅,你的身段表演要把这个身份体现出来。”于是亲自给穆雨示范了一个武老生执令旗的身段,安在六郎身上特别合适,人物的气质顿时就呼之欲出了。
七年前,我写完了《我的祖父马连良》一书,社会上反响十分热烈,大爷总是替我高兴,逢人就夸我:“瞧瞧我们马龙这书写的,多红啊!”我对他说:“这里边您的功劳最大,您提供的素材占了三分之一呐。您说的东西还有好多没用上,赶明儿我给您写本谈往录吧,把您的艺术也总结一下。”他马上谦虚地说:“写老爷子我是责无旁贷。写我就算了吧,我不够!”他,一个从艺八十年的著名京剧艺术家,总是用“不够”二字形容自己。谈起父亲马连良的艺术成就,他总是发自内心地兴奋,如数家珍一般侃侃而谈。
我对大爷说,“想写的这本谈往录以您的艺术人生为时间轨迹,主谈您的艺术经历和相关京剧人物的台前幕后。这些人物基本都是祖父马连良周边的至爱亲朋,某种程度上说,这本书算得上是《我的祖父马连良》的续集。您看这样行吗?”在我不厌其烦地多次劝说之下,大爷终于同意让我写一本他的谈往录。他总是谦虚地说:“主要是为了给京剧留点资料,我个人没有什么。”
近年来他的记忆力有所减退,许多事情回忆起来就显得有些吃力,因此他的讲述时常断断续续的。有一次我们俩人一起听录音,我突然发现他的记忆之门大开,他对“剧中人”的戏里戏外了如指掌,高谈阔论。听到老先生们的歌唱,就想起了他们当年的往事,如同发生在昨天一般。
有的时候,他的耳音好得离谱。有一次我们爷俩听1963年在香港演出《清风亭》的录音,爷爷扮演的张元秀一出场,台下彩声雷动,“碰头好”此起彼伏。大爷对我说:“听见那头一个叫好的了吧?上海口音的,沈苇窗!”半个世纪前的一个“好”,他能“认出”一个人,神了!从此,我们的许多谈话都是从听录音开始。我于是就想到,“听歌想影话梨园”这七个字用在大爷的身上真是恰如其分,再合适不过了,以后这本书就叫这个名字吧。
最近这本谈往录接近尾声了,我向他仔细汇报,为了让他高兴。他殷切地对我说:“这书不急,大热的天,让你受累,等我百年之后再出都来得及。”前几天,大爷突然问我:“搞‘音配像’的时候你忙什么呐?那时候你要跟着我多好,还能给年轻人多留点东西!”
一个永远低调行事,谦虚谨慎,待人以宽,责己以严,钟爱京剧,孜孜以求的耄耋老人,他就是我的大爷马崇仁。
本书在出版过程中,承蒙著名书法大家欧阳中石先生亲笔题字,著名京剧学者马铁汉先生为本书作序,高长德、高尚贤、黄澍霖、李世声、李世强、马铁汉、马荣祥、吴季玲、朱天、张凯等诸位先生及网上许多朋友无偿提供珍贵资料,本人并代表马崇仁先生在此深表衷心谢意!
马龙
2013年7月19日于京华古历轩
口述历史记录是传承、抢救、弘扬民族文化遗产的一种重要形式。我们研究历史,尤其是京剧发展史,仅从先人留下的史料记载来看,是极其有限的,一些问题很难考证清楚,而记录老艺人的口述历史,恰好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口述历史由于是讲述人的亲闻、亲见、亲历,所以在内容上具有真实性、可靠性,可为读者起到答疑解惑的作用。
年逾九旬的马崇仁先生是京剧大师马连良的大公子,由他口述的《听歌想影话梨园》是一本很好的京剧史材,文中采用了聊天、问答、讲述的方式,将先生从事京剧的一生经历娓娓道来,不但生动有趣,也使读者更能了解学戏、演戏的艰辛和不易。
马崇仁先生自幼入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排名“金”字科,名马金仁,在校期间为学习京剧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由于家学渊源马派老生,像《四进士》中的杨春、《挑滑车》中的岳飞等刻画生动传神;后又拜名净侯喜瑞为师,学习侯派花脸,得大师真传,如《失空斩》中的马谡、《取洛阳》中的马武和《恶虎村》中的濮天雕等人物,受到观众普遍的认可和欢迎。所以一人能做到老生、花脸“两门抱”。这在梨园界是不多见的,也形成了他能戏甚多、“肚囊宽绰”的艺术特点,因此无论扮演何种,角色都能得心应手。马崇仁先生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对一些青年后学登门问艺也都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表现出一位京剧长者为弘扬国粹而乐此不疲的品质。
值得一提的是他晚年与师哥迟金声从事京剧“音配像”联合导演的工作,更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为了能够再现一些京剧大师的艺术风采,做了许多艰苦、细致的准备工作,可以说是废寝忘食,全力以赴。历经24年,重现了400余出优秀的京剧传统剧目(崇仁先生亲自参与的剧目),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资料,为今后京剧的传承和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教材,也算是给后人留下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文化艺术遗产。
本书的编撰者马龙系马崇仁先生之侄,其父马崇恩曾是一名京剧演员,后定居香港从事文化事业,惜英年早逝。马龙虽未从事京剧工作,但由于家庭熏陶耳濡目染,自然地爱上了京剧。尤其是近年来不懈地努力,不断地奔走呼吁,得到了有关领导和有识之士的关注和支持。不久前,成立了马连良艺术研究会,并设立在北京京剧院内,为研究、学习和实践马派艺术提供了空间和条件。他编著的《我的祖父马连良》、《马连良画传》、《京剧大师马连良》等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且图文并茂的图书和画册,为京剧艺术宝库中增添了精品。
这本《听歌想影话梨园》除了讲述马崇仁先生的从艺经历外.还将他所接触到的诸多京剧艺术家的剧坛往事进行了翔实地叙述,使读者更丰富地了解和获得鲜为人知的信息。特别是对于马连良先生的为人处事,对晚辈的教诲、传艺,以及一些艺术生活都做了重要的补充,使我们更完整地了解了马派艺术的特点、成就和在实践中不断改革创新的精神,及其对京剧事业发展所作出的贡献。是为之序。
《听歌想影话梨园(马连良长子马崇仁八十年亲历)》是著名京剧艺术家马崇仁先生的一本“谈往录”。从艺近八十年,他总是用“不够”二字形容自己;而谈起父亲马连良的艺术成就,他却发自内心地兴奋,如数家珍一般。本书披露了艺人的艰辛成长历程,揭秘名家幕后的真实生活。《听歌想影话梨园(马连良长子马崇仁八十年亲历)》继《我的祖父马连良》后,马龙再推力作,钩沉马连良、侯喜瑞、李万春、叶盛兰等京剧大师的如烟往事。
《听歌想影话梨园(马连良长子马崇仁八十年亲历)》由马龙所著,是著名京剧艺术家马崇仁先生的一本“谈往录”。
《听歌想影话梨园(马连良长子马崇仁八十年亲历)》为著名京剧大师马连良长子的口述实录,反映了民国时期京剧大师们的学习和艺术切磋,以及创作过程,表现了老一代艺术家探索艺术的不懈精神和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