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觉得我认出了他的那一刻,他停了下来,弯下腰,小心地卷起他那黑色长裤的裤腿,夹着一把折叠雨伞迈着轻盈敏捷的步子走开了。我在他后面快步追上他,但是,当我赶上他并向他点头致意时,他从表情上看来似乎并没有认出是我。
“今天晚上没有什么娱乐表演吗?”我试着问他,并冲他眨眨眼。就好像两个心照不宣的人互相传递信息那样。但就是这样一个很久之前还很熟练的动作,现在都让我觉得很难。确实,像我这样活着,几乎失去了说话的习惯,我觉得我只是做了一个傻乎乎的鬼脸。
“晚间娱乐表演?”他粗声粗气地问,用那种似乎从来没有落在我身上的眼光看着我说, “去黑鹰俱乐部看看吧,哥们儿,或许那里有你想要的。”
这样一来,我倒是不能确认他是不是那个人了。我大失所望,垂头丧气又漫无目的地走开了。没有动力能让我振作起来,也没有肩负让我振奋的使命。生活又苦又涩。我觉得长时间的厌恶感充满了危机,生活将我远远地推到一边。我发誓决不让这些披着教士的外衣、念叨着毫无感情的基督教教义的、食死尸而贪婪的秃鹰靠近我的坟墓。啊,看看我身在何方,又在想些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欣喜,没有什么能吸引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感兴趣。一切都很老旧、颓败、灰暗、无力,令人筋疲力尽,散发着腐烂与衰败的恶臭。亲爱的上帝,这怎么可能呢?我这样一个原本充满青春活力、富有诗意的人是如何走到这等地步的?追求艺术、热爱旅行而且周身散发着理想的光芒——现在却是这副样子!麻痹的神经爬满我的全身,何其缓慢且鬼鬼祟祟,这种仇恨与敌意违反我自己甚至每一个人的意愿,这种深深植根的愤怒阻碍了一切感觉,这个肮脏的地狱充满空虚与绝望。
路过图书馆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位年轻的教授,几年前我曾在他身上发现一桩好买卖。我在这个镇子住的最后时光里,大约是几年前吧,我多次去他家和他探讨东方神话,当时我对这个课题非常感兴趣。此时,他突然插到我前进的方向,步伐僵硬,近视,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认出我。我在这种可悲的境地,几乎要感谢他给我的真诚。他见到我很高兴,当回忆起我们曾经的那些谈话时,这种愉悦变得相当生动。他说他的同事从来没有给他那么刺激和启发性的谈话,所以他时常想起我。他问我要在镇上待多久(我骗他说“几天吧”),为什么不去看望他。尽管我觉得这很荒谬,但这个博学的人用他友好的眼神把我吸引住,我禁不住享受着他给我的友好与善意,像一只饥饿的狗在舔食着面包屑。荒原狼哈里露出了微笑,唾液流过他干渴的喉咙。他违背了他的意愿,向感情屈服了。是的,用更多谎言掩盖一个谎言,我说,我只是为了研究路过这里,并且一定会去拜访他,虽然之前以为这不太合适。他继续恳切地邀请我和他共度这个晚上,我的两颊不习惯于强颜欢笑,在它们抽痛之前,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并且让他代我问候他的妻子。
与此同时另一个我——哈里·哈勒尔——站在大街上,面对这个好人那温和慈祥的面孔,感到受宠若惊,非常注意言行的礼貌面带微笑,另一个哈里也站在旁边,就在靠近我手肘旁边,同样露齿而笑。他站在那儿笑着,就好像那个我是一个滑稽、疯狂、不厚道的家伙,前一秒我还龇牙咧嘴充满愤怒地诅咒整个世界,下一秒就极力表示我的好感,对答如流,对这个第一次和蔼可亲地问候我的善良正直的人表现出极大的渴望,就像一个还没断奶的小猪一样满地打滚,这一点点快乐的感觉和友好的尊重成了极大的奢侈。那里站着两个哈里,没有一个代表好的那半部分自己,跟这个受人尊重的学者形成鲜明对照,他们还互相嘲笑,互相观察,向对方吐去轻蔑的口水,就像以往陷入窘境时那样,那个永恒的问题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是否所有这些都是人类的愚昧与弱点,是一种普遍的堕落,是否那个感情用事的自我和乖张的性情、那不修边幅的形象和感觉上的两面性仅仅是荒原狼与众不同的个体特性。如果对通常意义的人来说,这种缺陷是普遍的,我就可以恢复体能,重新振作起来投入对整个世界的憎恶中去,但是如果只是个别的特例,这就成了一个可以让我尽情痛恨自己的好机会。
在两个我互相掐架期间,几乎把那位教授给忘干净了;当我突然为他的出现感到不痛快时,赶忙从这种情绪中摆脱出来。
P58-59
这本书包含了一个男人留给我们的记忆,鉴于他曾经这么称呼自己,我们也可以叫他荒原狼。关于这本书是否真的需要一段前言或许尚存争议,但我仍然感觉得到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必要性,正是通过寥寥数页,试图记录下我对于他的回忆。对于他的过去和身世我压根儿都不知道,但仅仅是他的个性就留给我很深的印象,甚至跟他有某些共鸣。
几年前,年近半百的荒原狼找到我的姑妈,向她要了配有家具的房间。他选了顶层的阁楼和毗邻的卧室,两三天之后带着两只大行李箱和一木箱的书回来了,之后和我们一起待在这里度过了九到十个月的光景。他过着清静的独居生活,要不是我们的卧室相互挨着——正因如此,我们才有几次在楼梯过道和走廊相遇的机会——我们并不应该如此熟识。他并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诚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压根儿就没接触过这么不善交际的人。这就跟他给自己的称号一样,他真的就像是一只在荒原上游荡的狼,一种疏离、野性甚至羞涩而畏缩——他真的非常害羞——的生物,对我来说他简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性情和命运使他的生活浮游于何等深刻的孤独之中,而他又是何其从容地将这种孤独视为自己命运的一部分,当然了,直到我读了他留下的那些记录的文字,我才对此有所认识。但是,早在那些记录之前,通过我们偶尔的邂逅和交谈的只言片语,我对他渐渐地就有了一些了解,我逐渐发现他记录中的形象与他在和我们接触时留给我的苍白、不完整的形象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荒原狼第一次走进我姑妈房间的那一刻恰好我也在场,随后他便成了她的房客。他是中午时分来的。当时桌子上的残羹剩饭还没有清理,而我距离返回办公室仍然有半小时的时间。我从未忘记当时他与我初次相见便留给我的非常奇怪甚至矛盾的印象。他刚刚摁响门铃便穿过玻璃大门,站在门廊的昏暗之中。我的姑妈问他想要什么。但在做出任何回答或报上姓名之前,荒原狼先是将他留着近乎短刺儿发型的尖脑袋抬了起来,神经质地提鼻嗅着周围的气味。
“哦,这里闻起来不错。”他说着冲我姑妈微笑了一下,我姑妈也对他报以微笑。然而对于我来说,这种自我介绍的方式实在有些荒谬而且给我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尽管如此,”他说, “我是为了你出租的房间才来的。”
我一直没怎么正眼看他,直到我们三个人一起往顶层房间走时都是这样。尽管不是非常高大,他也称得上是个大个头。他穿着一件时髦且舒适的冬款大衣,衣着虽然随意但得体,胡子刮得很干净,而他的刺儿头到处都显示出一道灰色。就像初来时一样,他一直拿捏着一种我压根儿不喜欢的气质。有一种使人厌烦的犹豫不决的东西,跟他这种敏锐且惊人的外表和他的嗓音都不相称。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他的健康状况并不好,而且长途跋涉更是使他面带倦容。他脸上带着一副古怪的笑容——那一刻同样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他注视着房子里的一切:楼梯、墙壁、窗户、高大陈旧的橱柜。所有这些似乎都令他满意,甚至让他感到从心眼儿里高兴。尽管他留给我的感觉好像他是从外星球来的一样,但我承认他很有礼貌甚至算得上友好。他立刻答应租下房间,而且没有拒绝任何租房条款以及提供早餐等服务,但是对于他这个人,总是有点外国人的那种……容我想想……那种不讨人喜欢或者说有些敌对的气氛存在。他选择了顶楼的房间和一间卧室,聚精会神而又和蔼可亲地听着姑妈给他絮叨那些琐事:暖气啦、供水啦、服务啦,还有《住户须知》啦,每一项他都应了下来,而且立刻提前付清了所有费用——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他完全置身事外一样,似乎觉得这样做颇有喜感所以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儿。仿佛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被这种全然不同的生活所吸引着,为自己正在租下这个房间而且能跟大家用德语聊天而高兴。这些或多或少都只是我的第一印象,如果不是有一些小例子来将其改善的话,恐怕并不是什么好印象。首先,他的脸第一眼看去倒是让我觉得不错,尽管他身上散发出那种异域气息。这是一张近乎原始的脸孔,或许还有些忧伤,但是机警、睿智,特征显著且充满智慧。后来,它跟我的印象进一步吻合起来,他彬彬有礼且举止亲切,这似乎让他颇为痛苦,但他仍然没有显得矫揉造作。相反,甚至有某种让人感动的哀怨的东西在里面。我后来才发现是为什么,但是它很快让我又偏向了他那一边。
我们一起查看房间、商定租房事宜,不一会儿我的午休时间已经过了,我必须要回去上班。于是我留下姑妈和他在一起。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姑妈告诉我他已经把房间租下来而且一两天就会住进来。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把他在这里落脚的消息告诉警察,由于他的健康状况不佳,他几乎是强忍着办好了那些手续又在公共候客厅里闲站着待了一会儿。他对于警察的恐惧跟我之前感受到的他身上那种神秘的异域气息吻合了起来,并且引起了我的怀疑。我告诉姑妈决不应该将她自己置于这种模棱两可的境地,而且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这样的情况更是非常怪异,或许会给她带来某些非常不愉快的结局。但姑妈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而且,确实,她已经彻彻底底被他那种陌生的绅士风度所吸引住了。之前每一次有人租房,她都站在一个人性的、友好的角度来替租房的人考虑,她简直像房客的姑妈甚至像妈妈一样,而很多人正是利用这个作者的情况下无意中得到这份手稿,我大概一定会觉得恶心并把它扔掉。但是由于我和哈勒尔已经有一些交情,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能理解这些文字,甚至还有些欣赏。如果我从中只看到了由他独身、孤僻的脾性引发的病态幻想,那么我也会有些犹豫是否要将它们公之于众。但是我在这份手稿中看到的不止这些。我将其视为时代的记录,因为据我所知,哈勒尔那深入灵魂的病态并不只是单独个体的古怪脾性,而是时代本身的病魇,是哈勒尔所属的那一代人的集体神经症。这是一种病,看起来那些虚弱贫困的人并不会患上这种病,恰恰是这些在精神方面最为强大而且最具天赋的人才会被这种病击倒。
这些文字所记录下的东西,其背后或多或少都是以真实经历为支撑,并不是在试图掩盖或减轻我们的时代的广泛病症。它们也在试着用现实行动来表现病症本身。它们简直是一场穿越地狱的旅程,这是一场通过世间混乱的时而恐怖、时而令人鼓舞的旅程,它们的灵魂存在于黑暗之中,他决心通过这次旅行从地狱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与混乱作战,忍受一切折磨。
我可以从哈勒尔的言辞中解释这一点。有一次我们谈到所谓的中产阶级恐惧时他说道: “这些恐惧确实是不存在的。一个中产阶级会厌恶我们现世所有的生活方式,将其视为比恐惧和野蛮更甚的东西。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每一种习俗和传统都有其自己的个性、弱点和强大之处,有它们自己的丑和美;它们顺理成章地接受着某些痛苦,逐渐将其升华为某种罪孽。只有当两个时代、两种文化或宗教重叠时,人生才会简化成通向地狱的现实的苦难。一个被迫生活在原始社会的中产阶级会跟一个生活在中世纪人类文明中的野人一样感到可悲地压抑与窒息。现在正是时候,整个一代人都被两个时代、两种生活紧紧抓住,结果将是失去了所有自我理解的能力以至于没有标准、没有安全、没有简单的默许。当然,不是每个人对此都有同样的感知能力。天性使然,比如尼采,必须预先承受比一代人更多的痛苦。他必须独自振作精神并承受从几千年前延至今天的误解。
在阅读他的手稿时,我时不时都会仔细思考他说过的话。哈勒尔属于那些被夹在时代中间的人,这些人超然于所有安全与单纯的默许之外。他属于那种注定要在人类全部命运的谜团中生活的人,他将其升华为对自己的拷打,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地狱。
对我而言,这些手稿记录的意义可以与我们共勉,也因此我决心要将其付梓出版。我还要说,我不会也不允许去谴责它们。就让每个读者自己去权衡吧,就好像他的良心让他做的那样。
H.黑塞编著的《荒原狼/孩子们必读的诺贝尔文学经典》选录了作家的诺贝尔获奖作品《荒原狼》和小说《彼得卡门青》。其中《荒原狼》作者的自传体小说。 荒原狼是个年近50的人,名叫哈立·哈勒。几年前,他租下了我姑妈家的阁楼,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沉默寡言,不爱交际,确实像他自称的那样,是一只狼,一个陌生的、野性而又胆怯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动物。他的脸充满智慧,表情温柔,但内心世界动荡不安。他想的比别人多,智力上具有那种近乎冷静的客观性。这种人没有虚荣心,他们从不希望闪光,从不固执己见。
自十八世纪末,随着商业文明的不断发展,世界逐渐进入了一个疯狂掠夺的时代,在这个充满幻灭感的时代中,人类的内心挣扎愈发激烈,从而在浩瀚的文学星空诞生了很多闪烁耀眼光辉的星座,他们汇合成一条流淌不息的心灵星河,照亮人类的良知,而H.黑塞正是这样一位心灵先驱者。他始终以人道主义的精神,在作品中关注人类的命运与内心。诺贝尔获奖作品《荒原狼/孩子们必读的诺贝尔文学经典》描写的就是一个人处在时代危机中的种种内心矛盾。作品问世后,因其深刻的心理分析、广博的思想内容、奇特的情节、高超的艺术结构,对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引起文学界的激烈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