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倒是让我平静了一些。我哥是对的。是我太没出息,一辈子都被别人约束和管理。当然,这跟我哥多少有点关系。我七岁那年,一个仲夏夜,我哥带着我到护城河边玩耍。河边常有许多人散步,那晚大概有个得了脑膜炎的病人也在散步。第二天我开始高烧,我妈是第三天抱着我跑去医院的。医生说,再迟一天就没救了。后来烧退了,大家都以为我恢复了正常。可某天下午的第二节课上,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毫无反应,一动不动,眼睛大睁着,死鱼似的瞪着老师。老师气冲冲走到我面前,正要发作,我却浑身绷紧,开始剧烈地颤抖,白色泡沫从嘴角汩汩地溢出来。我的父母从此为了儿子的癫痫症愁眉不展;我哥从此成为我家的公敌;我也从此失去了一切自由。可我对那个改变我一生的下午记忆模糊,我甚至不记得老师曾经叫过我的名字。我仿佛突然来到一座山洞,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有怪异的声响。我试图听清楚那是什么,但它很快被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叫醒了。那是我前座的女生发出的。她尖叫着:秦朝阳尿裤子了!
我妈坚持每天骑车带着我上下学。风雨无阻,直到初中毕业。她本打算让我读附近的师范中专,毕业后就到我家附近的小学校教书,但我固执地考取了重点高中,而且坚持不让她再接送我。她曾经非常担心,怕我在上学或者放学路上突然犯病,咬断自己的舌头或是钻到汽车轱辘底下去。尽管我发作得并不频繁,起初是每月两三次,之后渐渐变成两三个月一次。再后来,一年也不过一两次。我认为我只不过是在做白日梦,再次梦到了漆黑的山洞。我哥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同意,而且添枝加叶:他也梦到过他弟弟在某个山洞里找到了什么宝贝,而且他记得我出生那天,他曾听到窗外遥遥的锣鼓声,夹杂着什么“解放人类”的叫喊,虚虚实实缥缥缈缈,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他因此推断,我在山洞里找到的应该是能够解放人类的东西。我妈破口大骂:你做白日梦呢?你弟弟出生那天,路口的大院儿里在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跟你弟弟没半根葱的关系!
尽管我妈恰巧在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那天生下了我,她却并不觉得我跟解放全人类有什么关系。她其实算得上是个客观实际的人,除了对待我的病。她始终坚持认为,我的癫痫并未痊愈,需要特殊护理,而且一直护理到我高中毕业。她坚决反对我报考外地的大学,我无论如何拗不过她,所以隔三岔五地遭到大学同学们的奚落:秦朝阳!你妈又给你送东西来了!冬天是棉衣和热水袋,夏天是短裤和清凉油,什么都躲不开宿舍同学的眼睛。什么也躲不开我妈的眼睛:宿舍枕头边的武打小说、教材里夹的明信片、女同学借给我的流行音乐录音带。大学三年级刚开始,我妈就四处活动着替我安排工作,所以当我告诉她,我决定去美国读研,并且已经拿到奖学金的时候,她歇斯底里地大吵了整整一个晚上。 美国是我临时的天堂,让我享受短暂的自由。本打算享受得更长久些的,可我认识了叶子。如果说我妈是一座钢铁铸成的监牢,叶子就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圈。前者是头破血流地想要冲出去,后者却让我没有勇气迈出一步。
圣诞节我带着叶子回到北京,心里存着一点侥幸:叶子有着南方人的柔顺乖巧,或许能成为我妈的好伙伴。这是我一生里最错误的决定。在短短的一周时间里,我妈像疼爱亲生女儿一般地疼爱叶子。但在新年后的第一通越洋电话里,她大哭大叫,把叶子说成强盗,夺走她风里雨里用自行车驮大的儿子,要把他永远地监禁在美国。夺走了当然也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南方女人口蜜腹剑,蛇蝎心肠,有可能就是看上了我随时会发羊角风死在大街上,所以才肯花功夫来迷惑我。那是我第一次摔电话,以后却成了一个改不掉的坏毛病。第二天我妈又打来电话,委委屈屈地向我道歉,说不想回国也成,她和我爸的积蓄可以拿出来给我们在美国买房子。
我和叶子最终还是回了国,这是让我妈勉强接受叶子的条件。我在矿业研究所找了个研究员的工作,研发找矿的机器人。叶子则四处给人上英语课。这不是我们曾经期待的生活,但反抗必定是有代价的。毕竟我还是胜利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我独立自主的婚姻而自豪,直到母亲去世多年后的一个清晨,我从梦中醒过来,突然意识到,任何女人走进我的生活,都必然成为母亲的敌人。因此,反对叶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放弃在美国的自由。我从来没胜利过,是我妈取得了永久的胜利。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清晨的阳光正钻进窗帘缝隙,在我赤裸的脚踝上留下细细的一缕。我莫名地想到戴着镣铐的犯人。我戴的是用薄纸剪成的镣铐,比钢铁的更为残酷。
所以,死又有什么可怕呢?至少,我是真的自由了。
P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