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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意识到自己醒了——头脑运转灵活,脱离了睡梦中荒谬的迷宫,听到海水有节奏的拍打声。黎明前的微风透过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但他还是固执地闭着眼睛,因为他知道,只要一睁开眼,身体内沸腾的恶劣情绪就会爆发出来,让他说出或做出什么后悔的事情来。
沙滩上的口哨声传到了他耳朵里。这时肯定有维加塔人已经步行去上班了。是熟悉的曲调,但他想不起歌名或歌词。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从没吹响过口哨。
上警校的时候,一位米兰兄弟给他唱过低俗小调,那歌声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因为不会吹口哨,他小时候受了不少同学欺负。他们都是吹口哨的能手,会吹牧羊人、海员、登山家、各式稀奇古怪的口哨。同学!就是同学毁了他的睡眠!上床睡觉前,他看到报纸上写着卡洛·米利泰洛被任命为西西里第二大银行行长。之后他就忆起了当年的同窗。卡洛那家伙还不到五十岁啊。新闻表达了对新任行长的衷心祝愿,还刊登了一张他的照片:他戴着一副金框眼镜,身着设计师定制的西装和一件无可挑剔的衬衫,打着一条精致的领带。他是成功人士,维护秩序的人,一个价值(既包括股市价值,又包括家庭、国家和自由的价值)的维护者。蒙塔巴诺记得清清楚楚,他不只是小学同学,更是六八风潮的同志!
勒死人民公敌!就用他们自己的领带!抢银行有理!
卡洛·米利泰洛当时总是一副大元帅的样子,而且喜欢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手,于是得了个“卡洛·马尔泰洛”(意大利语的“查理·马特”,法兰克王国宫相)的绰号。他可是最固执、最死板的人。马尔泰洛强迫所有人戒烟,以免便宜了国家垄断的烟草公司,是的,这一点深得民心。
“国家”给他们带来了无数噩梦,让他们像红斗篷前的公牛一样狂怒不已。对那段日子,蒙塔巴诺印象最深的是帕索里尼的一首诗。这首诗,维护警方,谴责学生。他所有的朋友都嗤之以鼻,然而他,蒙塔巴诺,却想为它说句话——“但这首诗确实很美啊”。如果他们没有拉住他,卡洛·马尔泰洛可能会用铁拳打断自己的鼻子。那首诗为什么没有让自己难受呢?他预料到自己未来会成为诗中那样的警察了吗?无论如何,多年以来,他的朋友们,那些六八风潮的同志,都变得“理性”了。而且凭借着理性的力量,他们抽象的怒火已经转化为具体的默许。而现在,除了那个因为一桩既非他亲手犯下、亦非幕后指使的所谓罪行被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光荣”烈士,还有一个不明不白意外死亡的人以外,其他人都过得不错。他们左右跳槽,报纸主编、电视制片人、政府高级官员、参议员、商会代表等等,五花八门。既然无力改变社会,他们就改变了自己。他们或许从来就不需要改变,因为在1968年,他们只是一直穿戴着革命者的服装和面具在演戏罢了。
卡洛·“马尔泰洛”·米利泰洛当上行长让蒙塔巴诺很不好受,因为这件事触发了他的另外一个想法,一个最令人困扰的想法。
难道你跟你批判的这些人不也是一路的吗?难道你不是在为自己18岁的时候激烈反抗的国家服务吗?又或者你仅仅是出于嫉妒的抱怨吗?因为你收入微薄,而他们能赚几十亿美元?
一阵大风吹得百叶窗咯咯作响。不,他不能去关窗,即使是上帝的命令也不行。法齐奥总是因为这个来烦他。
“头儿,请原谅我这么说,但是您真的是在自找麻烦。您不仅一个人住在独栋里,晚上还开着窗户!如果有人想害您,或者外面有人想进来,随便什么时候,什么方式都可以。”
另外一个麻烦是利维娅。
“不行,萨尔沃,晚上不行!”
“你不是在鹿嘴村也开着窗户睡觉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首先,我是住在三楼。另外,鹿嘴村也不像这里有这么多盗贼。”
某天晚上,利维娅很沮丧地给他打电话,说鹿嘴村的夜贼趁她外出洗劫了公寓。他对热那亚的盗贼表示了无声感谢,然后努力表达了沮丧之情,尽管出于他们的情谊,他应该更沉痛一些的。
电话响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把眼睛闭得更紧,然而并没用。众所周知,视觉和听觉是不一样的。他应该塞住耳朵,但他更喜欢将头埋在枕头下面。两件事他都没做。模糊遥远的电话铃声仍在继续。他咒骂着起了床,走到另一个房间,拿起了听筒。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