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还没睁开,梦慢慢溜走,他想抓住尾巴,却追不回来了。海柯特懒懒地把手伸到床边,还好,艾莎起来了。他满足地放了个屁,用枕头压着头,躲开甲烷黏糊糊的臭味。“我才不要在男生更衣室过夜呢。”偶尔他倒腾两下,艾莎总这样漫不经心地说。这些年,他一点点地学会勒住自己,只有一个人时才放松一下,比如冲澡时才敢放屁撒尿,躲在车里才敢打嗝,挨到艾莎出去开会,那整个周末就不用刷牙洗脸。艾莎也不是有洁癖,但受不了男人特有的肢体表达和气味。不过,嗨,女生更衣室,让他在那过夜肯定没问题。唔,潮润的空气,浓郁的芳香。他晕晕乎飘了起来,甜美的睡乡,欲罢不能。他转过身,掀掉被单,有姑娘的馨香。他大叫了一声。
“噢,康妮!”
一想到她,他猛地醒了。这话如果被艾莎听到,非当他是色情狂不可。当然不是,但他就是对女人有好感,不论年轻的还是年长的,不论是含苞待放的还是韶华将逝的。是不太好意思,也怪难为情,但他自个儿清楚,也挺得意,女人喜欢他,女人疼他,那能怨谁呢?
“起床吧,海柯特,”他暗暗说,“该早锻炼了。”
早锻炼是他每天早晨坚持完成的一系列运动,通常不超过二十分钟。偶尔头疼,醉酒起不来,甚或迫于魂灵深处的无聊,他也会把时间控制在十分钟以内。对他来讲,重要的不是坚持,而是务必完成动作,即使生病了,也要强迫自己完成。得,起来,抓条跑裤,套上前一天的T恤,做十个伸展动作,每个数到三十。接着躺在卧室地毯上,做一百五十个仰卧起坐和五十个俯卧撑,以三个伸展动作完成整套动作。都做完了,再到厨房打开咖啡搅拌机,遛到街角的奶亭买报纸和香烟。回到家,倒杯咖啡,走到后面的露台上,点支烟,翻到运动版,开始看报。此刻,面前铺着报纸,鼻孔飘过咖啡的苦涩,猛吸第一口香烟,那什么遭罪,什么屁话,什么前一天还是这一天的压力纠结,统统见鬼去吧。现在,只有现在,他是真幸福。
从小海柯特就发现,要战胜睡眠令人懒散而窒息的快感,唯一的方式就是撑开双眼,翻身下床。可这次,他躺在枕头上,听着家里噼里啪啦的声响,让自己给震醒。厨房里回荡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是艾莎在听古典音乐台;客厅里传来电脑游戏吱吱嘎嘎和回旋的电控声。他又躺了一会,掀开被单,看着赤裸的下体。他抬起右脚,啪地弹回床面。“海柯特,”他暗自说,“今天不错,今天还行。”他霍地下床,穿上红色三角裤,在内厕撒了一泡又长又响的尿,结了,冲进厨房。艾莎正把鸡蛋敲到煎锅上,海柯特吻了吻她的脖颈。厨房里,咖啡香味四溢,交响乐渐达高潮。“啪!”他关掉收音机。
“嘿,你干吗?没看我在听啊?” 碟片杂乱地堆在播放器旁,海柯特抽出一张,放进机子,跳过若干曲目,锁定要听的乐道。当路易·阿姆斯特朗奏起明朗的小号,他笑了,又吻了妻的脖颈一下。
“今天听大嘴叔叔,”他小声说,“听一听‘西点布鲁斯’。”
他调整呼吸,均匀地数了三十下。伴随爵士乐感性的踏板,他每做一个仰卧起坐,讲究的是腹部肌肉紧绷;每做一个俯卧撑,一定要拉动肱三头肌和胸肌。今天的一举一动都很用心,要的就是身体的活力、强壮,还有从容不迫。
等做完整套动作,他擦掉眉间的汗水,捡起前晚上扔在地上的衬衣,穿上拖鞋。
“要带点什么回来吗?”
“你就像叫花子一样出去啊?”艾莎笑着说。
她如果不化妆,没有合适的衣服,从不出门。她不会也不必化浓妆,这也是起初吸引海柯特的原因。他向来对涂脂抹粉的女生没有兴趣,觉得是下流货色。他太古板,一看到浓妆艳抹的女人,不管多漂亮,一概反感。艾莎则无须化妆:咖啡色的柔软肌肤,毫无瑕疵;瘦长的脸上,镶着一双深陷的大眼;眼角委婉地下垂,颇具立体雕塑感。
海柯特低头看着拖鞋,笑了笑:“那么,我这个叫花子能为阁下您带点什么回来吗?”
她摇摇头:“不用了,今早你不是要去集市吗?”
“不是说过了吗?”
她看看厨房的时钟:“赶紧的。”
他有些恼火,什么都没说。今早他偏不急,偏要慢吞吞的。
他扔了一张十元票子在柜台上,拿了份周六的报纸。林先生正要给他拿“彼得·杰克森”金装软包香烟,海柯特马上叫住了他。
“今天不要这个,我要‘彼得·思代文森’的软包,两包。”海柯特拿回十块的票子,放了一张二十的在桌上。
“换烟抽了?”
“老林,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戒。”
“好吧,”老人家笑笑,看着他,“我一天只吸三根,早上一根,晚饭后一根,收工后一根。”
“嗨,我做不到。”五年了,他戒了又抽,有时规定自己,一天五根不会有问题,可一会儿一包就没了。每次都这样。他嫉妒这个中国老汉,也想一天三五根,却办不到。香烟像一个居心叵测的情妇。他不是没下过决心,把烟浸到水龙头下面,扔进垃圾桶,发誓决不再抽。他试过“强行戒烟法”、催眠术、戒烟贴、嚼口香糖,也能扛几天或一周,甚至一个月。但一上班,有时晚饭后在酒吧里,还是会偷偷摸出一根,重新投入怨妇的怀抱,接受她凶狠的报复,但他难以抗拒,没烟早晨怎么过呢?有个礼拜天,把孩子打发去了父母家,他慢慢爱抚着艾莎,真是个轻松愉悦的上午。他搂着她,轻轻说:“我爱你,我的欢乐,我最大的承诺。”艾莎转过身来,冷冷一笑:“算了吧!我算什么,香烟才是你的真爱!你的承诺!”
于是两人恶吼吼地吵了几个小时,都要崩溃了。他的自尊,轰地碎了,羞辱!他只有拼命吸烟,才能在这场口舌中勉强自控。他说她是一本正经的中产清教徒,她就一股脑儿地骂他懒惰、自私自负、消极被动、缺少意志。他很受伤,但她说得没错。
他不愿多说什么,真的什么都别说,有什么好说呢?他受不了艾莎的猜忌,还是撤吧。
他端着咖啡,在凉台桌边坐下来,烟刚点燃,梅丽莎就从后门跑出来,哭哭啼啼地钻到他的怀里。
“亚当不给我玩。”她哇哇大哭。海柯特只好把她抱到腿上,抚摸她的脸蛋,让她哭够为止。不要这样,不要哭了,尤其今早不要这样。他想安安静静地抽支烟,但从来就没有。他拨弄着女儿的头发,吻她的前额,等她哭完。他捻掉烟头,梅丽莎望着火光渐渐熄灭。
“爸爸,别吸烟,会得癌症。”
小姑娘鹦鹉学舌般,重复着学来的教条。这些孩子,连乘法口诀表都不会,却知道吸烟会得肺癌,不安全的性行为会得性病。他没说什么,把她抱到客厅,亚当正全神贯注地打游戏,头抬都没抬。
海柯特深吸一口气,真想踢那小杂种一下。“克制。”他猛地放下女儿,从儿子那儿抢过操作盘。
“该让妹妹玩了。”
“她还小,是她不好。”
亚当将双臂紧团在胸前,很叛逆地瞪着他老爸。这小子小腹圆滚滚的,连牛仔裤都捆不住,可艾莎还说正常,说婴儿肥到了青春期自然会消失。海柯特不相信,这小子成天盯着屏幕——电脑的、电视的,还有游戏机的。儿子的懒怠让海柯特很不安。他一向为自己的英俊的外貌和健壮的身体感到自豪,十几岁时他足球就踢得不错,还是游泳高手。亚当臃肿的体态令他羞辱,有时一同出去也挺没面子。不过除了失望地训斥儿子“你就整天看电视吗?天气不错,出去玩会不好吗?”,这些可耻的想法能给谁说?亚当闷着脸什么都不说,他更加怒火中烧。他咬住嘴唇,克制自己,不要骂孩子。亚当会偶尔抬头看他,惊恐而迷惘,反让海柯特羞愧不已。
“快点,小伙子,让妹妹玩一把。”
“她会搞坏的。”
“我说现在。”
小男孩把操作盘扔到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进房间,砰地把门关上。
梅丽莎抓着爸爸的手,愣愣地站在后面。“我要玩。”她又哭了。
“自己玩不好吗?”
“我要和亚当玩。” 海柯特拨弄着兜里的烟卷。
“亚当打游戏,你当然也可以打,这样才公平。你别急,过不了几分钟,他就会来。”他努力平衡声音,简直要像小孩一样唱起来,但没能安抚梅丽莎。
她还嘟哝着:“人家要跟亚当玩。”手拽得更紧了。他真想一把推开她,却有些内疚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要不要跟我去逛集市?”
女孩马上不闹了,却还没认输,可怜巴巴地望着亚当的门。
海柯特松开女儿的手:“宝贝,由你选择,要么待在这儿,自个儿打游戏,要么跟我去逛街。你选哪个?”
女儿没做声。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