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仙境”和“世界尽头”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明显是以东京为舞台的高科技现代大都会,后者则是以独角兽为主体的不无中世纪风情的小天地。作为特点,前者是存在的或现实的,后者是不存在的或非现实的。有趣的是,在村上春树笔下,存在的现实的东西似乎是不存在的非现实的——读者很难从中想像出东京是怎样一座城市,完全没有具象、没有质感、没有生机;而不存在的非现实的反而成了存在的、现实的东西,可观可闻,可感可触,甚至有专门的地图,描写也细致入微,有很强的临场感,充分显示了村上“无中生有”的写作本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精)》作者试图通过这样的对比,表达现代人在人生选择上的困惑。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精)》是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最典型的平行线长篇小说,一条描写”冷酷仙境”,两大黑社会组织争夺一名老科学家发明的控制人脑的装置,男主人公与老科学家及其孙女经过惊心动魄的遁逃才摆脱危险,一条描写”世界尽头”,那是个与世隔绝的村落,居民没有心,没有目标,生活在死水一潭之中,两条线到书末也没有交汇。《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精)》作者试图通过这样的对比,表达现代人在人生选择上的困惑。
冷酷仙境——雨衣、夜鬼、分类运算
我被领进去的是个空荡荡的大房间。墙壁是白的,天花板是自的,地毯为深褐色——颜色无不透出高雅的情趣。同样是白的,却有高雅和低俗之分,二者很有区别。窗玻璃是不透明的,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但隐约射进的光线肯定是太阳光无疑。如此看来,这里不是地下室,说明电梯刚才上升来着。弄清这一点,我略微舒了口气。我的想象不错。女郎做出要我坐在沙发的姿势,我便在房间正中的皮沙发上坐下,架起双腿。我刚一坐定,女郎就从另一个与进来时不同的门口走了出去。
房间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与沙发配套的茶几上放着瓷质打火机、烟灰缸和香烟盒。我打开烟盒盖看了看,里面竟一支烟也没有。墙上没有画没有挂历没有照片,多余之物一概没有。
窗旁有个大大的写字台。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窗前,顺眼打量了台面。写字台敦敦实实,是用一整块厚板做成的,两边都带足够大的抽屉。上面有台灯有台历有大号圆珠笔三支,边角处有一堆回形针。我觑了眼台历的日期,日期豁然入目:正是今天。
房间一角排列着三个随处可见的铁制文件柜。文件柜同房间的气氛不大谐调,显得过于事务性过于直截了当。若是我,放置的肯定是同这房间相配的风格典雅的木柜。问题是这不是我的房间,我只不过是来此工作的,鼠灰色的铁制文件柜也罢,浅红色的投币式自动唱机也罢,全都与我无关。
左侧墙有一个凹陷式壁橱,带有狭窄的立式折叠门,算是这房间里惟一的家具,也是所有的家具。没有时钟没有电话没有铅笔削没有水壶,书架和信插也没有。我全然想不明白这房间的建造目的及其功能所在。我折回沙发,重新架起腿,打个哈欠。
大约过了十分钟,女郎回来了。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打开一个文件柜,从中拖出一个滑溜溜的黑东西,搬上台面。原来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橡胶雨衣和长胶靴,最上边放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飞行员戴的那种航空镜式的风镜。眼下正在发生什么呢?我根本摸不着头脑。
女郎向我说了句什么,但嘴唇动得太快,我未能揣摩出来。
“请慢一点说好么?读唇术我可不怎么拿手。”我说道。
于是她这回张大嘴慢慢说了一遍。她的意思是“把那个套在衣服外面”。可能的话,我真不想穿什么雨衣,但解释起来又嫌麻烦,只好默默照她说的做了。我脱去轻便鞋,换上长胶靴,把雨衣披在运动衫外面。雨衣沉甸甸地颇有分量,靴子的尺寸大了一两号。对此我也决定不说三道四。女郎走到我跟前,为我扣上长达踝骨的雨衣的纽扣,把风帽整个扣在头上。扣风帽的时候,我的鼻尖碰在她滑润的额头上。
“好香的气味儿!”我夸奖她的古龙香水。
“谢谢。”说着,她把我风帽的子母扣咔咔有声地一直扣到鼻端,将风镜戴在风帽外面。这一来,我活脱脱地成了一副雨天木乃伊的模样。
接下去,她打开一扇壁橱门,拉起我的手把我推到里边,拉开灯,反手把门关上。门内是个西服柜,却不见西服,只悬挂着几个空衣架和卫生球。我猜想这并非一般的西服柜,而是伪装成西服柜的秘密通道之类,否则毫无必要让我穿上雨衣后再把我推到西服柜里去。
她窸窸窣窣摆弄了一会墙角处的金属拉手。稍顷,正面墙壁果然闪出一个小型卡车后备厢般大小的空洞。洞内漆黑一团,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股凉丝丝潮乎乎的风从中吹来,吹得并不令人痛快。还可听到水流一般“哗哗”的持续声响。
“里面有河流。”她说。
由于水流声之故,她的无声说话法似乎多少有了一点现实感,仿佛她本来是出声的,只不过声音被水流声淹没而已。这一来——或许精神作用——我觉得自己好像容易领会她的话语了,说不可思议也真是不可思议。
“顺河一直往上,有一条很大的瀑布,只管钻过去就是。祖父的研究室就在那里边。到那里你就明白了。”
“就是说你祖父在那里等我吗?”
“不错。”说罢,她递给我一支有背带的大号防水手电筒。
我实在不大情愿走进这漆黑的深处,但现在已不容我说这等话了,只好咬紧牙关,一只脚迈进黑洞,随即向前屈身,把头和肩也送了进去,最后收进另一只脚。由于身上裹着并不驯服的雨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好歹把自己的身体从西服柜折腾到墙的对面,然后看着站在西服柜中的胖女郎。从黑洞中透过风镜看去,觉得她甚为可爱。
“小心,不要偏离河道拐去别处,一直走!”她弓下身子细看着我说。
“一直走就是瀑布!”我加大音量。
“一直走就是瀑布。”她复述一遍。
……
P18-20
向小说可能性发起的一次冲锋(译序)
林少华
1979年至1982年写完《且听风吟》、《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和《寻羊冒险记》这“青春三部曲”之后,村上有了自信,觉得可以作为专业作家干下去了——就像“游泳游了很久很久,手总算碰到岸了”。于是他想喘一口气,长篇暂且放一放,就写了许多短篇,结集为《去中国的小船》(1983)、《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1983),以及《萤》(1984),同时在《周刊朝日》开了随笔专栏,还翻译了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卡佛、欧文一些作品,并对翻译津津乐道,说“翻译让我从中学到很多很多东西”,能从侧面“补充”自己。可以说,在动笔写这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之前的三四年时间里,村上生活得非常充实,做了许许多多事。当然这里面也有维持日常生计的需要,当时纯文学不景气,《寻羊冒险记》卖了15万册,已经算畅销了,但作为“生活费”则远远不够。这期间他卖了千叶船桥相当时髦的房子,搬到神奈川县海滨小城藤泽居住,还去希腊参加了马拉松,去美国旅行了六个星期,哪一桩“生活费”都不是小数。
说起来,他是从卖掉酒吧专事写作后才开始跑步的。从三公里跑起,越跑越长,直到参加马拉松。搬到藤泽后,早上起来就跑,太阳出来在海边晒太阳,还学了冲浪,总之非常注意锻炼身体。他说写长篇小说需要高度的精神集中力,是非常累人的活计,没有健康的身体根本吃不消。在这点上,写长篇和长跑四十二公里差不多,都需要孤独的耐力和坚定的自信。他说能不能写长篇,较之问自己的脑袋,更应问自己的身体。“许多人都说作为文学创作者太健康了不好,我看未必。我认为人的精神这东西生来就是不健康的。以为自己健康是一种错觉。只是,有了肉体的健康才能表现精神的不健康。天生健康的人根本不存在……至少创造东西的人是不健康的,健康的人创造不出来。”村上也确实健康。2003年初笔者在东京见他时他已年过五十,但体形同小伙子不相上下,胳膊上的肌肉一块块隆起,手掌十分粗硕,很难想像这样的手会捣鼓出那般精巧细腻的文字。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下简称《世》)大约是1984年8月动笔的,翌年3月脱稿,写了半年,恰好在他36岁生日那天傍晚写完最后一行。“又写得很辛苦,再没有那么辛苦的了。好在那时天天跑步,跑得相当有距离,所以精神集中力完全跟得上,体力也有,这才坚持得住。”这部小说译成中文都不止三十万字,是他当时最长的长篇。据村上1991年总结“十年创作”时介绍,在他当时出的几部作品中,有很多人说最喜欢《世》。此书继《寻羊冒险记》之后不久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读过的美国人也都说好,英译者伯恩鲍姆就说最中意这部。在中国虽发行不到10万册,但据笔者了解,读者不喜欢则罢,一喜欢就喜欢得不得了。日本文学评论界也大体给了肯定性评价,颁给了谷崎润一郎文学奖,村上也成了第一个获得此奖的战后出生的作家。五名评审委员中,丸谷才一给的评价最高:这部长篇的成功之处在于“几乎天衣无缝地构筑了一个优雅而抒情的世界。许多作家都已意识到我们的小说必须从现实主义中解脱出来,可是一旦脱离现实主义,又往往写得乱七八糟。而村上氏却在合弃现实主义的同时写得丝丝入扣,有一种独特的清新格调。其甘美的忧伤底层潜藏着对于现实的狂放态度。这位作家通过游离世界而创造世界,通过逃避而面带羞涩地完成果敢的冒险,通过扮演‘虚无’的传达者而探求生之意义”。同为评委的大江健三郎也为“年轻的”村上经营这一富有冒险精神的文学实验而获奖感到“欢欣鼓舞”,不过这位十年后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又认为,小说未能“超越对于年轻人生活风尚的影响,无法在更宽广的意义上以对日本现状与未来的表现引起知识分子读者的兴趣”。
不管怎么说,《世》可以断定是一部别开生面的成功之作,村上本人也颇为之踌躇满志,他说到了这一阶段,自己也渐渐知晓自己所做的事与众不同。写完《寻羊冒险记》之后一直想来个正面突破,而《世》是“正面突破的第一步”。
“正面突破”最显而易见的体现,是大胆而严谨的双线平行结构(parallelworld)。虽然类似结构或手法在“青春三部曲”中就已使用,但那里面的两条线还有主次隐显之别,而(《世》则完全并驾齐驱,恰如两条钢轨平行伸展开去。当时日本的编辑要求村上压缩为“世界尽头”,美国的编辑要求压缩为“冷酷仙境”,而村上都拒绝了,坚决认为应该采用这个或许有点冗长、荒谬的书名,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演讲时谈到了这一点:
之所以用这个:双重”标题,是因为小说包含两个不同的故
事,一个叫“冷酷仙境”,另一个叫“世界尽头”,交互以间错的
章节平行展开。最后,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相互重合、合二为
一。这种叙述技巧一般用于神秘故事或科幻小说。像肯·弗莱特
(KenFollett)就经常援用类似手法。我想将这一手法用于一部大型的长篇小说……为例。“冷酷仙境”开篇第一章这样描写电梯:
我现在乘的电梯宽敞得足以作为一间小办公室来使用,足以放
进写字台放进文件柜放进地柜,此外再隔出一间小厨房都显得绰绰
有余,甚至领进三头骆驼栽一棵中等椰子树都未尝不可。其次是清
洁,清洁得如同一口新出厂的棺木。四壁和天花板全是不锈钢,闪
闪发光,纤尘不染。下面铺着苔绿色长绒地毯。第三是静,静得骇
人。我一进去,门便无声无息——的确是无声无息地倏然闭合。之
后更是一片沉寂,几乎使人感觉不出是开是停,犹如一条深水河在
静静流逝。
而在随后的“世界尽头”之中,描写金毛兽(独角兽)的笔调则是这样的:
当号角声弥漫小镇的时候,兽们便朝太古的记忆扬起脖颈——
超过一千头之多的兽们以一模一样的姿势一齐朝号角声传来的方
向昂首挺颈……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不动。动的惟有晚风中拂卷的
金色兽毛。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它们在思考什么凝视什么。兽们无
不朝同一方向以同一角度歪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视天空,全身纹
丝不动,侧耳谛听号角的鸣声。稍顷,号角最后的余韵融入淡淡的
夕晖。它们随即起身,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开始朝一定的方向起步
前行。
换言之,前者确像冷冷的、酷酷的、后现代的钱德勒式电影镜头,后者则仿佛一幅静静的、幽幽的中世纪油画。
此外,村上在关于这部长篇的访谈中有两段话颇耐人寻味。一段是关于节奏(rhythm)的。他说他写小说的一个“诀窍”就是拒绝预设框架(stmcture),不然文章的流势势必受阻,或者说节奏就“死掉了”。这同音乐是一回事,假如钢琴手弹一个音时考虑下一个音,音就乌乎哀哉了。“我认为,所有的艺术行为和创作行为都取决于节奏的连续性,音乐最典型。所以,一旦中途断掉就完了,而一开始就想好也同样完了。总之失去自身内部涌起的类似自发性(spontaneous)那样的东西是不可以的。”另一段是关于小说的“可能性”的。他说现今不同以往,看小说的人少了。这并非由于小说读者智能水准下降,而是人们兴趣多样化造成的。较之读书,很多人更愿意做运动、听音乐、看电视、看录像。尽管如此,还是有只能以小说这一形式来表达的认识系统,而小说家的任务就是向读者提供这一系统。“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小说仍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领域。虽说差不多所有类型的‘物语’都给人写过了,但使用新的认识系统逐个清洗那些‘物语’还是可能的。同其他领域相比,这方面无需人手,无需资本。在这点上小说家是蛮舒服的。如果总是紧紧抓住原有价值——我是说原有价值而不是说原有类型(type)——必然堕落为小圈子艺术。必须经常清洗自己本身才行。”事实上村上也不断清洗自身,不断清洗“物语”,不断向小说可能性的极限地带发起冲锋——《世》就是咄咄逼人的一次——从而使小说这一形式未被边缘化,仍然能够在当下信息时代眼花缭乱的众多媒体中突围而出,为读者提供一种认识系统,显示其无可取代的生存空间。这点从村上小说的印行量也可得到证明:据《朝日新闻》统计,截至2004年11月中旬,他的13部主要作品在日本行销2414万册之多。
越写越长了,就此打住,是为新序。
二零零七年四月三日黄昏于窥海斋
时青岛梅鸣喜鹊连翘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