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某个“兵戈之象”的夏日里,我在母亲的腹中,被热得数度昏死过去。朦朦胧胧之中,常常梦见凉爽宜人的蔚蓝汪洋。未出世前,便仇十艮夏季。从那时起,水,便是我最渴望亲近的东西。母亲经剖腹产后,最终产我于上海一家英国人的医院。我落草时的哭声嘹亮,惊得医生护士面面相觑,疑惑这个十余斤重的婴儿,体内带有一件匪夷所思的响器?他们压根不曾想到,这个与生俱来身怀响器的婴儿,后来成了一个游历世界歌剧舞台的低男中音歌者……我来到人间的哭喊,一半是对酷暑的控诉,一半是对温柔水乡的渴望……初做父亲的爹,屁颠屁颠地奔进上海长宁区派出所去给我报户口,仿佛一有闪失,他的大头儿子便会被东海龙王收了去。户籍警问他,你的儿子叫什么?父亲一下呆住,剩下的事情,就是再次一路狂跑,重又回到妇产医院……当我父亲气喘吁吁地站在我母亲的产床前时,我的命名便在他的挥汗如雨中,更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便被草率地一锤定音了。从此,大禹治水的“禹”字,不仅成了我生命的永恒符号,而且永远使我无法出人头地。于是,我命中注定,将要去治水。可我命运中的“洪水猛兽”和无尽的人生水患究竟是什么?直到今天,我依旧在执著地拷问自己……
也许是父亲对长子命名时的一念之差,抑或是他这个河北冀南平原上的农民的儿子对缺水的极度恐惧,或是对人民大救星金口玉言的顶礼膜拜,即有出息的作家,应该到火热的生活中去。于是,父亲怀着对宗教似的神圣,教徒似的虔诚,用红得发烫的宣言和语句,轻而易举地将不满周岁的我和我那资产阶级出身的母亲,连同后来价值连城的上海户口,一同放逐到那个狂热和尘土飞扬的河南三门峡水库的工地上去了。然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与父亲同在一个党小组的大作家刘知侠、吴强和傅雷却无一跟进。
多少年后,母亲驾鹤西去。我和父亲,一对光棍,小老头和老老头,在酒后的一次灵魂对话中,对面无父子:当年,你忽悠俺娘放弃大上海的生活和户口,去河南三门峡,母亲就没有半句怨言……父亲慢慢道来,语无伦次:那时候的人单纯……她是资产阶级小姐出身……渴望改造……父亲说完之后,显得无比遗憾,那是一种永远失去了补偿机会的遗憾……是呵,母亲是简单,简单到了父亲说什么她都信;是呵,母亲太可怜,可怜到为了改造世界观,将华东文化部的工作头衔、红木家具、打蜡地板、周末的舞会连同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和上海“红房子”的鱼子酱和罗宋汤,彻底做了个了断……这就怪不得,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对母亲那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呵护,显得那么的具体,原来他是在偿还……
随着西去列车的一声长长的汽笛,斩断了卧铺车厢里,我这个终将要去治水的婴儿,那些还来不及展开的上海梦幻。节奏明快的车轮沸腾,撩动着悬挂在走廊上,我那洗了又洗、晒了又晒的尿布“万国旗”。长江过了,是平川、绿地、黄河和沙塬。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揣摩和想象,当我们全家初抵三门峡水库的那天,我父亲还剩下多少豪迈?我的母亲还有多少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甘之如饴、小布尔乔亚的文学浪漫?而我这个仍在襁褓中的“大禹”,除了尿布和骚气冲天,又有什么能耐治理住我那“混沌”之中的“洪水泛滥”……
高峡出平湖时,我的治水就是尿炕。建设工地上,我父亲的激扬文字生生化作了他那“团委书记”在工地上体力透支的劳作。母亲的文字编辑和为不时前来工地视察中央大员的速记,使她在“大跃进”的红旗下,彻底地满足着与工人打成一片的踏实感。大坝合拢时,父亲写下他日后再也不曾有过的锦绣文章《三门峡的灯光》、《高空婚礼》等。而母亲却因和保姆不睦,被告入狱,审问、检查、牢饭、蛇虫老鼠,让原本就胆小的母亲,痛感“改造”世界观此等炼狱,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而我,这个别无选择的命运使臣“治水禹王”,却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边吸吮着乳汁,一边聆听着三门峡水声的拍岸,无端地将自身的“水龙头”,喷洒得遍地水患……
物质的大坝即将竣工,精神和信仰的大坝终将筑就。母亲虽遇不公,但仍旧无怨无悔。“改造”这个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魔剑,将她从那时起,便锁定在一个忍辱负重的怪圈中,一生动弹不得。父亲终日仿佛浸泡在狂热的桑拿浴里,舒服得一不小心,就唱翻身道情。而我这个咿呀学语的雌黄大禹,最大的治水成就,便是在澡盆里,仿佛一条孬鱼,将身边方圆之间的江河湖海,搅它个地覆天翻……多少年后,每每聆听父母亲对那时三门峡建设火热的生活描述,仍觉得荡气回肠,混凝土、搅拌机、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口号震天、劳模辈出,英雄的事迹直上九重天……
那时的工地上呵,除了激情豪迈、锣鼓喧天,还有同志加兄弟的“达瓦里西”,还有“斯巴希巴”的温情问候,更有手风琴中的“喀秋莎”与精确的图纸、先进的设备和技术,以及比“伏特加”烈酒更浓的中苏友谊……
就在“大跃进”的热烧进入沸点,三年自然灾害的人祸天灾悄然而至,兄弟之间又突然翻脸。撤回专家、收回图纸、运回设备、限期还债,使尚未竣工发电的三门峡水库,多少英雄豪杰用勤劳汗水浇灌的水利枢纽,在瞬间休克和冬眠……多少年后,每当家中有当年老水利的朋友登门造访,我这个图有“禹王治水”名称、绝无实际作为的彪形大汉,唯有在一旁闲坐、聆听。父亲以一个农民作家的文学才华,巧舌如簧。于是,我的眼前便闪过一组组刻骨铭心的画面……在工地与住地的短程火车上,父亲身着风衣,瘦骨嶙岣,双手紧紧地搂住一只铝制饭盒,用体温暖和着盒中的那一份一口便能吞进的红烧肉,意志坚定地目视前方。P21-23